押沙龍
奢侈品的概念總是有些含糊不定。如果我們把它定義為“超出需要之上的稀缺物品”,那么它的范圍總是充滿變動的。有些奢侈品會由于所謂“拖拽效應”而淪為普通物品,比如手機在20年前是奢侈品,今天則不是。而有些奢侈品,比如10克拉的鉆石,除非菲茨杰拉德的《像里茲飯店那樣大的鉆石》從小說成為現實,否則鉆石將一直會是奢侈品。歷史上對奢侈品總是充滿爭議,有人將它視為無意義的墮落之物,有人則視其為創造未來的開路先鋒。但無論我們怎么看,奢侈品都會和人類文明相伴始終。
權力對金錢的反動
奢侈品從一開始,就圍繞著兩個主題:財富和權力。在現代經濟興起之前,權力是首要的,財富則是依附性的。因此,古代社會的奢侈品首先是一種權力物。社會需要靠它來展示權力、構建等級、維持運轉。
比如關于裘皮?,F在你只要不被標簽上的一串零嚇倒,就可以買到任何款式的裘皮大衣。但在春秋時代之前并非如此,那時天子才可以穿白狐裘,因其最為高檔;諸侯和大夫只能穿青狐裘;平民只能穿犬羊裘。平民也不許戴冠,所以被稱為“黔首”。至于絲綢,漢朝嚴格規定,商人不許穿絲綢衣服。
在西方,奢侈品也展現出這樣的權力結構。羅馬的尼祿曾下令,任何販賣、穿戴紫紅色衣服的人,統統處死。后來的拜占庭帝國皇帝又反復重申這條禁令。在中世紀,歐洲大多數國家都有過對奢侈品的各種禁令。比如平民階層如果在衣服上鑲嵌寶石,或者裝上毛領子,往往就會被沒收,本人也可能會遭罰款或被鞭笞。
這些限制是權力對金錢的反動。它在歷史上漸漸消失,卻給后來的奢侈品打上了心理上的烙印。
中國的與歐洲的
權力對奢侈品的壟斷走向松動,這是一個持續的過程。但總體來說,它是在中國的唐宋之際開始加速的。到明清之際,奢侈品已經滲透到了市民階層中。很多奢侈品出現了明顯的“拖拽效應”,開始成為日常用品。而奢侈品一旦普及,就成了“被玷污的”東西,富人們轉而它求。
比如以前的“細木家具”屬于貴族化的奢侈品,到明朝就已經普及,富豪們轉而青睞花梨木、烏木等家具。這些家具的價格相當驚人。比如《金瓶梅》中,潘金蓮纏著西門慶要買一個“螺鈿攢造”的大床,價格居然高達60兩銀子。要知道,當時買一個小丫頭不過幾兩銀子,多也不過十幾兩。
西方奢侈品起步較晚。馬可·波羅到中國時,看見那些瓷器、家具,還如同劉姥姥進大觀園,魂不附體。但在文藝復興前夜,歐洲的奢侈品行業快速起飛,用兩三百年的速度就趕上了中國。但它的發展路線和中國不同。中國是一個帝王集權的科舉制社會,階層間的流動性大,沒有固定的貴族階層。所以,中國的奢侈品消費有帝王氣、有士大夫氣、有文人氣、有富商氣、有土財主氣,但唯獨沒有足夠的貴族氣。而歐洲的奢侈品恰恰是以貴族氣質為核心的。
在文藝復興時期,歐洲的奢侈品中心在意大利。意大利深受文藝復興的熏陶,奢侈品比較優雅,又摻雜著一點頹廢之美,宮廷氣、貴族氣并不太重。但是到17世紀,歐洲的中心北移,法國成為歐洲大陸的第一強國,奢侈品中心也隨之遷徙。到了“太陽王”路易十四時期,巴黎攀上了奢侈品巔峰。
路易十四喜歡花錢,而且喜歡勾著貴族們一起花,覺得這樣比讓他們把錢攢起來搞叛亂強。這樣很快就形成了一個局面:法國宮廷引導時尚,貴族們追隨宮廷,巴黎追隨貴族,全歐洲追隨巴黎。巴黎正式取代了意大利的地位,成為奢侈品之都。
法國奢侈品和中國奢侈品的氣質很不一樣。中國士大夫或者財主,有了錢喜歡買地,就算是買奢侈品,也更看重奢侈品的“財產”性質。
中國奢侈品以家具、玉器、瓷器、古玩等為大宗,這些東西都有點“財產”的性質。衣服屬于消耗品,在中國的奢侈品里所占分量并不重。但是在法國,貴族們熱衷搞沙龍,重視社交聚會。他們喜歡把錢花在服裝、珠寶、車馬上頭——這些東西能夠在社交場合被人看到。這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沙龍里奪目的奢華,才能維系他們的社會地位,為此他們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在同時期的中國富人眼里,這些人簡直是一群瘋瘋癲癲的敗家子。
此外還有一點也很重要,中國上層社會的女人多在閨房里關著,法國女人則是沙龍的主角,因此在中國,引導奢侈品消費的是男人,在法國則是女人。法國把路易斯安那賣給美國,得了1500萬美元。這筆錢有一半都被約瑟芬王后花在衣服上了,她丈夫拿破侖皇帝反倒沒有那么多奢華服裝。
因此,法國的奢侈品消費帶有強烈的時尚色彩,中國在這方面則有所欠缺。也正因如此,真正打開現代奢侈品之門的不是中國,而是法國。
巴黎創世紀
1835年,一位叫路易·威登的窮孩子,從鄉下徒步來到巴黎,到一家高檔皮箱店當學徒。后來他靠著出色的手藝,獲得“歐仁妮皇后御用皮箱整理師”的光榮稱號。歐仁妮皇后是拿破侖三世的太太,路易·威登為她制作各種箱包,據說其中還包括好多奇形怪狀的箱子,是按照皇后情人的不同體型制造的。他們鉆進箱子里,被偷偷運進皇后的寢宮。1854年,他厭倦了做箱子裝男人,于是離開皇宮,在香榭麗舍大街開了自己的皮具店,推出一款附有鐵制鑲邊和木板條的行李箱,并以自己的名字將其命名為路易·威登。路易·威登行李箱在法國上流社會一炮而紅,既而也開創了其品牌綿延百年的歷史。
路易·威登可以說是19世紀奢侈品行業的最好典型。白手起家的工匠先是依托于貴族創造口碑,然后在香榭麗舍開店,推出主打經典產品,最后創造品牌畫押,完成了一個典型的品牌創造過程。路易·威登們也正好趕上了奢侈品的黃金時代。工業革命、法國大革命聯手結束了舊時代。貴族階層政治走向崩潰,但文化的余威尚在。工業革命培植起來一個龐大的富裕階層,他們還沒有形成自己奢侈品的品位,只能模仿舊日的貴族階層。而工業革命也使生產變得容易,奢侈品生產有能力擴大規模。在種種動力下,歐洲出現了一大批奢侈品牌:嬌蘭、百達翡麗、歐米茄、愛馬仕、寶嘉麗、卡地亞、巴寶莉……
19世紀的奢侈品以法國為中心,英國和意大利也發展起來,成為它的兩個小弟。英國奢侈品重在沉穩,意大利重在優雅,對法國的奢華都是一種補充。至于大洋彼岸的美國,美國人財力雄厚,但沒有貴族傳統,人民普遍有強烈的平等意識,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實用主義精神。他們和那種貴族化奢侈的品位格格不入,上層階級萬般無奈,只能唯巴黎的馬首是瞻。二戰之前,美國也有世界級的奢侈品牌,但都集中在實用領域:汽車和筆。唯一的例外是創于1837年的蒂芙尼珠寶。
新時代的資本巨鱷
20世紀20年代是傳統奢侈品的最后一抹夕陽。二戰后的世界大踏步走向平民化,奢侈品行業也不能例外。它們的精英色彩減弱,顧客群體急劇擴大,向高端中產階層滲透。新的奢侈品不再一味追求法國式的氣派奢華,興趣點變得更加多元化,也更加縹緲不定。新的掌舵者考慮更多的是擴大規模、賺取更多的利潤,而不是維持品牌高不可攀的精英形象。真正的上流社會購買他們的產品,他們當然高興;但是如果不是上流社會的人購買,他們一樣也會高興。錢就是錢。
新時代的奢侈品之王不是路易·威登,不是香奈兒,而是LVMH這個拼湊起來的跨國企業。它通過資本運作,收購了路易·威登、酩悅香檳、軒尼詩、迪奧、嬌蘭、高田賢三、芬迪等幾十個奢侈品品牌,成為行業內的航空母艦。路易·威登在巴黎郊外的工場,現在已讓位于遍布全球的生產基地。LVMH主席阿諾特運作公司就像一條冷血巨鱷。他會在收購一個品牌后,一腳踢開原來的核心層,改變原有的經營理念,把它打造成一個賺錢機器。這就是新時代的奢侈品品牌的玩法。
在亞洲,在中國
20世紀八九十年代,奢侈品消費的熱土在日本。日本客戶曾經讓歐美奢侈品廠家困惑不已。他們瘋狂地采購,瘋狂地追求品牌,卻對奢侈品的優雅細節幾乎一竅不通?,F在輪到中國人讓他們困惑了。中國的富豪們會帶著太太或者女友,走進店里問:“你們這兒最貴的是什么?”然后直接掏出登喜路的皮夾買單。而許多沒有那么富裕的工薪族,也會節衣縮食幾個月,去購買一款路易·威登的包包。類似景象在成熟的歐美市場幾乎是看不到的。
隨著市場的膨脹,幾百年來,奢侈品行業第一次認真考慮控制成本。他們開始仔細地衡量,節省一些不必要的材料、工序。許多大品牌還將生產基地偷偷挪到了中國、印度、越南。他們往往在中國生產后,再運往法國或者意大利完成最后一道工序,這樣好給產品打上Made in Italy的標簽。成本控制不可避免地導致了質量下降。
不僅如此,不少老顧客對奢侈品的大眾化非常不滿:“以前只有在貝弗利山莊才能看到的東西,現在到處都是。”
但實際上,真正最高端的奢侈品還活著,只是在大眾化的奢侈品浪潮里,它們顯得比較隱蔽而已。不少小品牌依舊堅持高端路線,堅持只接受顧客定制,不出售成衣或者大眾化產品。即便那些大品牌,也往往有價格奇高的高端產品,只出售給頂級富豪。
這些頂級奢侈品的消費者,既有歐美的老顧客,也有亞洲的新生富豪。階層和地理的差別,被金錢熨平。《奢侈的》一書的作者托馬斯采訪了香奈兒藝術總監拉格菲爾德。拉格菲爾德說:“那些為客戶送試裝的私人飛機在海上飛來飛去。那些客戶是擁有巨大財富的新貴,他們的錢比空氣還多。我們一點都不了解他們,但我們知道他們的錢不都是干凈的。而那些人并不想被人認出來,這不是走紅地毯。一旦那些走紅地毯的明星穿上那些服裝,這些客戶馬上就會取消訂單?!?/p>
托馬斯問:“這些客戶在哪兒?”
拉格菲爾德回答說:“在中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