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煜
父親放棄治療
78歲的陳有強患的是腹膜惡性間皮瘤,屬于惡性腫瘤晚期,全身轉移。2011年4月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后期。
陳作兵在自己的《醫生手記》中記錄了當時的心情:父親半年前腹脹明顯,少尿、消瘦,當地醫院診斷為惡性腫瘤晚期。作為醫生的我十分內疚,趕緊把父親接到省城大醫院治療。由于腫瘤晚期癌細胞全身轉移,無法手術,同事親友們紛紛提出一系列治療方案,包括化療、放療、熱療等。以往都是我給別人挑選方案,現在輪到給父親決定治療方案時,我卻束手無策。
陳作兵1989年考入浙江大學醫學院,是浙江省紹興市諸暨市馬劍鎮上和村的第一位博士。他知道,在醫療技術日趨發展的今天,死亡成為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除了腦部,人體的大部分器官都可以移植替換,還有各種人工制造的先進的替代品,比如心臟起搏器、人工關節等。如果腎臟出了問題,可以做血透;如果無法進食,可以靜脈輸營養液;癌癥腫瘤有放療、化療,抑制腫瘤生長的藥物越來越多,即使惡性腫瘤晚期的病人,往往也能在各種治療手段下生存一年多……
父親陳有強在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住院時,孩子們輪流送飯、守夜,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眼見許多惡性腫瘤晚期的病人瘦骨嶙峋,痛苦不堪,思量再三,找到了醫生:“我實在不愿意看著兒女這樣奔波勞累,也不愿意自己變成別人那個樣子,你們讓我安樂死吧。如果你們做不到,我寧可跳樓。”
父親的主治醫生高大夫是陳作兵多年的好友,老人的病情和想法,高大夫對陳作兵如實相告。陳作兵聽完,陷入了沉思,他沒想到父親會做如此打算。他來到父親的病房,把手放在父親的手背上:“爸爸你放心,活著的時候,你那么堅強;走的時候,我絕對不會讓你太痛苦,一定讓你安安靜靜地離開。”
聽了這些話,父親踏實了。幾天后,他開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沒事的時候,他找出喜歡的《老子》《莊子》,翻看起來。
陳家為老父親的病情在病房召開了家庭會議。按照大多數病人家屬的想法,父親有公費醫療,兒女的經濟條件都還不錯,接受放療、化療是可以讓他多活些日子的。但全家人商量后,覺得還是由父親自己決定。
父親問:“化療、放療后,可以延長多少時間?”
陳作兵說:“不一定,效果好也許幾個月。”
“多少錢,對人體有什么傷害?”
陳作兵答:“全部公費,副作用是脫發、無力、胃口不好等等。”
“讓我想想,明天上午告訴你。”
孩子們都回家了,病房里就剩下父親和母親。陳有強看看老伴兒,嘴動了動,話沒說出來。老兩口幾乎一夜未眠,各自躺在病床上,誰也不說話。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母親就打電話給陳作兵,說父親已經決定了,要他來病房。
父親跟陳作兵說,想和老伴兒回老家。走之前他有兩個愿望,一是到兒子的辦公室看一看,二是陳作兵去病房給病人看病的時候把他帶上,他想聽一聽。一直以來,父親都為兒子是一名醫生而感到驕傲。
這天上午,父親和母親先去西湖邊坐了坐,然后來到陳作兵的辦公室。辦公室在醫院一排老式的平房里,屋子里沒有裝修,簡單的水泥墻,一張辦公桌、兩臺電腦、一排舊書柜、一個長沙發。后面是一道狹長的空地,由一堵高大的水泥墻圍著,兩棵泡桐樹安靜地站著。父親邊走邊看,又在陳作兵的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
不過,父親跟著陳作兵查房的愿望沒有實現。陳作兵覺得那會影響他工作,對病人不好,父親便也不再提此事。第二天,陳作兵送父母親回了老家。
恬淡隨意的生命時光
從杭州出發,沿著富春江,開車到老家平時要走兩個多小時。這一次,陳作兵開了近5個小時。他知道,這也許是父親最后一次走這條路了。
富春江兩岸景色秀美,綠意蔥蘢,是典型的江南美景。車開開停停,父親平素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車停下來,他就站一會兒,說些閑話。
上和村在諸暨市西部山區,四周群山環繞,山上常年郁郁蔥蔥,一條小溪從村子穿過,自然環境十分優美。
父親回到村子,由母親陪伴著,不再吃藥、打針,只吃些自己喜歡的東西。陳作兵給母親交代,只要是父親想吃的,就讓他吃,即使都是中醫禁忌的東西,豬肉、魚肉、牛肉、雞肉……母親也每天換著花樣給父親做。“爸爸吃得很開心,一直到去世,他也沒有像晚期腫瘤病人那樣變得很瘦。”陳作兵說。
陳有強整個冬天都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目光所及是遠處山脈。村里有人知道他病了,路過時總是要和他說幾句話。這些孩童時就在一起的人,在最后的半年里,父親幾乎都見到了。
在石凳上坐累了,父親就回家給老朋友打電話,還有那些曾經一起在汽車站工作的老同事。一生隨和的父親只和一位同事紅過臉,但在最后的日子,父親給這個同事打電話聊天,兩個人友好地和解了。
除了在國外進修的那4個月,幾乎每個周末,陳作兵都帶妻子和女兒回村里陪伴父親。
那時候,父親還可以種地,他既像對兒子又像是對自己說:“你看這水,一點一滴流到小溪里,流到金沙河里,再到富春江、錢塘江,最后匯進東海,無聲無息,人的一生也是這樣啊!”這些話,陳作兵永遠忘不了。
替父親做最后的決定
2012年的春節,是陳家最熱鬧的一個春節,全家人匯聚到諸暨市陳作兵的哥哥家里。父親給每個孫子孫女都發了紅包,原本每年50元,這一年,變成了200元。老人知道,這應該是他最后一次發紅包了。吃完年夜飯,拍了許多張全家福。拍照的時候,父親始終笑著。
大年初一,父親就因病重住進了諸暨市人民醫院。按照父親的意愿和陳作兵的建議,拒絕一切化療、放療,只是補液,對癥治療,緩解疼痛。此時的父親已經在昏迷的前夕,疼痛加劇,腹水增多,肚子已經隆起。
父親去世前的一個周末,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但還能說話。父親靠在床邊,把氧氣管往旁邊推。父親說,他也許就出不了院了,這是他生命最后停留的地方。他的骨灰必須拿回農村,埋在自己母親的旁邊,下輩子有可能還要做母親的兒子。兒女長大了,沒有牽掛,務必要對他們的媽媽好些。
趁母親去打水,父親跟陳作兵說,他其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老伴兒,讓兒女們要好好照顧她,如果她以后也得了重病,不要讓她太痛苦。陳作兵笑著答應了父親,并向父親保證,保證順著母親,她說什么他們就答應什么。父親跟著笑了笑,說他放心了。
2012年3月22日凌晨3點左右,母親打電話告訴在杭州的陳作兵,父親陷入了昏迷,醫生問要不要搶救。這樣的程序,陳作兵進行過許多次,心臟按壓起搏,切開氣管,插進直徑超過3厘米的管子,上呼吸機,24小時補液,包括鹽水、營養液、消炎藥、鎮痛藥、鎮靜劑。即使用最新的抗腫瘤藥物,一針幾千元,也不過是延長一個月或者幾個月的生命。躺在重癥監護室里的病人的意識似有似無,逐漸多臟器衰竭。有的腦死亡之后,家屬依然會讓醫生繼續搶救……
是否需要進行緊急搶救?陳作兵想起在英國進修時的導師查理——一位德高望重的急診醫療顧問,他體檢時被發現患上胰腺癌,手術后需要化療和放療,該流程可以將患者的生存率提高整整3倍——從5%提高至15%。但查理拒絕了,第二天出院回家,自此再也沒邁進醫院一步。他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家庭生活中。幾個月后,查理在家中去世,他沒有接受過任何化療和放療。
可是現在要面對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父親,采取搶救措施就意味著能讓父親多留些日子。該怎么辦?陳作兵一邊開車上路,一邊在腦子里不停地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一時間,感覺大腦里像在打仗一樣。
他想起1994年第一次正式從醫,親眼看到諸暨市人民醫院從12樓跳下的那個肝癌晚期護士長的鮮血,想起父親跟高大夫說的話,想起父親當初為自己做決定前的詢問……要是父親現在清醒,他會做怎樣的選擇?
終于,理智戰勝了情感。陳作兵打電話告訴母親:“如果父親昏迷或者呼吸、心跳停止,就不要采取搶救措施了。別打擾他,讓他安靜地離開。”說完這句,陳作兵把電話扔向一邊,雙手把方向盤握得更緊了,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他在心里跟父親告別,又不住地祈禱,希望父親能跟他見最后一面。
3個多小時后,陳作兵從杭州趕到諸暨市人民醫院,父親已經平靜地離去了。
“假如父親一直在醫院治療,現在肯定還活著,身上插著七八根管子,每天消瘦下去,脫發、腹脹。但他一定做不了那么多事:和親人、朋友一一告別,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聊天、種菜。父親如果還能表達意見,一定會同意我的決定。”
坐在父親走前曾坐過的辦公桌前,陳作兵強忍著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