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節(jié)選）

讓·雅克·盧梭 （1712—1778），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哲學(xué)家、教育家、文學(xué)家，是18世紀(jì)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驅(qū)，啟蒙運(yùn)動最卓越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著作有《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社會契約論》《愛彌兒》《懺悔錄》《新愛洛漪絲》《植物學(xué)通信》等。

我現(xiàn)在要做一項既無先例、將來也不會有人仿效的艱巨工作。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

只有我是這樣的人。我深知自己的內(nèi)心，也了解別人。我生來便和我所見到的任何人都不同，甚至于我敢自信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生來像我這樣的人。雖然我不比別人好，至少和他們不一樣。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打碎了模子究竟好不好，只有讀了我這本書以后才能評定。

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么時候吹響，我都敢拿著這本書走到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果敢地大聲說：“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dāng)時就是那樣的人。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我既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修飾，那也只是用來填補(bǔ)我記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為是真的東西當(dāng)真的說了，但決沒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說成真的。當(dāng)時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就寫成什么樣的人：當(dāng)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dāng)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啊！我的內(nèi)心完全暴露出來了，和你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你把那無數(shù)的眾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墮落而嘆息，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惡行而羞愧。然后，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面，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于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好！’”

……

我母親留下了一些小說，吃過晚飯我就和父親讀這些小說。起初，父親不過是想利用這些有趣的讀物叫我練習(xí)閱讀，但是不久以后，我們就興致勃勃地兩個人輪流讀，沒完沒了，往往通宵達(dá)旦。一本書到手，不一氣讀完是決不罷休的。有時父親聽到早晨的燕子叫了，才很難為情地說：“我們?nèi)ニ桑晃液喼北饶氵€孩子氣呢。”

……

到了一七一九年夏季的末尾，我們讀完了所有的那些小說。當(dāng)年冬天又換了別的。母親的藏書看完了，我們就拿外祖父留給我母親的圖書來讀。真幸運(yùn)，里面有不少好書……勒蘇厄爾著的《教會與帝國歷史》、包許埃的《世界通史講話》、普魯塔克的《名人傳》、那尼的《威尼斯歷史》、奧維德的《變形記》、拉勃呂耶的著作、封得奈爾的《宇宙萬象解說》和《死人對話錄》，還有莫里哀的幾部著作，一齊搬到我父親的工作室里來了。每天父親工作的時候，我就讀這些書給他聽。我對這些書有一種罕有的興趣，在我這個年紀(jì)便有這樣一種興趣，恐怕只我一人……由于這些有趣的讀物，由于這些書所引起的我和父親之間的談話，我的愛自由愛共和的思想便形成了；倔犟高傲以及不肯受束縛和奴役的性格也形成了。在我一生之中，每逢這種性格處在不能發(fā)揮的情況下，便使我感到苦惱。我不斷想著羅馬與雅典，可以說我是同羅馬和希臘的偉人在一起生活了。加上我自己生來就是一個共和國的公民，我父親又是個最熱愛祖國的人，我便以他為榜樣而熱愛起祖國來。我竟自以為是希臘人或羅馬人了，每逢讀到一位英雄的傳記，我就變成傳記中的那個人物。讀到那些使我深受感動的忠貞不二、威武不屈的形象，就使我兩眼閃光，聲高氣壯。有一天，我在吃飯時講起西伏拉的壯烈事跡，為了表演他的行動，我就伸出手放在火盆上，當(dāng)時可把大家嚇壞了。

……

別的時間總跟姑姑在一起，在她身邊坐著或站著，看她繡花，聽她唱歌，我心中十分快活。姑姑為人好說好笑，很溫柔，容貌也可愛，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我對于音樂的愛好，更確切地說，我在很久以后才發(fā)展起來的音樂癖，確信是受了姑姑的影響。她會唱無數(shù)美妙的小調(diào)和歌曲，以她那清細(xì)的嗓音，唱起來十分動聽。這位出色的姑娘的爽朗心情，可以驅(qū)散她本人和她周圍一切人的悵惘和悲愁。她的歌聲對我的魅力是那樣大，不僅她所唱的一些歌曲還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甚至在我的記憶力已經(jīng)衰退的今天，有些在我兒童時代就已經(jīng)完全忘卻了的歌曲，隨著年齡的增長，又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給了我一種難以表達(dá)的樂趣。誰相信，像我這樣一個飽受焦慮和苦痛折磨的老糊涂，在用顫巍巍的破嗓音哼著這些小調(diào)的時候，有時也會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小孩子似的哭泣起來呢？特別是其中有一支歌，調(diào)子我清清楚楚想得起來，可是它那后半段歌詞，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雖然它的韻腳還隱隱約約在我腦際盤旋。這支歌的開始和我所能想得起來的其余幾句是這樣：

我真沒有膽量啊，狄西！

再到那小榆樹下，

傾聽你的牧笛；

因為在我們的小村里，

已經(jīng)有人竊竊私議。

……一個牧童，

……一往情深；

……無所畏懼，

玫瑰花哪有不帶刺兒的。

為什么我一回憶起這支歌曲，就產(chǎn)生一種纏綿悱惻的感情？這種奇異的情趣，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我怎樣也不能把這支歌曲一氣唱到底，而不被自己的眼淚打斷。我曾無數(shù)次打算寫信到巴黎去，請人設(shè)法補(bǔ)全其余的歌詞，如果有人還能記得的話。但是，我?guī)缀蹩梢詳喽ǎ偃缥覝?zhǔn)知道這支歌曲除了我那可憐的蘇森姑姑以外，還有別人唱過，那么，我這種一心要追憶這支歌曲的樂趣，恐怕就會消失大半。

這就是我踏入人世后的最初的感情。這樣，我就開始養(yǎng)成或表現(xiàn)出一種既十分高傲而又非常溫柔的心靈，一種優(yōu)柔怯懦卻又不受約束的性格，這種性格永遠(yuǎn)搖擺于軟弱與勇敢、猶疑與堅定之間，最后使我自身充滿了矛盾，我連節(jié)制與享受、歡樂與慎重哪一樣都沒有得到。

……

【編后語】

《懺悔錄》是一個激進(jìn)的平民思想家與反動統(tǒng)治激烈沖突的結(jié)果。它是一個平民知識分子在封建專制壓迫面前維護(hù)自己不僅是作為一個人，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人權(quán)和尊嚴(yán)的作品。它首先使我們感到可貴的是，其中充滿了平民的自信、自重和驕傲，總之，一種高昂的平民精神。

在《懺悔錄》中，盧梭以真誠坦率的態(tài)度講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活和思想感情、性格人品的各個方面。在他看來，人的本性中包括人的一切自然的要求，如對自由的向往、對異性的追求、對精美物品的愛好，等等。盧梭把這些正常的、自然的東西全盤加以肯定。18世紀(jì)法國貴族社會是一片淫靡之風(fēng)，盧梭與那種寡廉鮮恥、耽于肉欲的享樂生活劃清了界線。他與封建貴族階級對奢侈豪華、繁文縟節(jié)的愛好完全相反，保持著健康的、美好的生活趣味。他熱愛知識，有著令人敬佩的好學(xué)精神，他學(xué)習(xí)勤奮刻苦，表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