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如書

一

母親牙疼，半邊臉都腫了，我和妻子分別在合谷穴和足三里給她按摩。兒子進來，看了一眼他媽媽，打開冰箱找東西。妻子問他找什么，兒子不說話。妻子說：“你今天是怎么了？剛吃過飯，不趕快去做作業，磨蹭什么？”兒子仍不理會，在冰箱里面擺弄了一會兒，然后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進來，拉開冰箱門取東西。妻子生氣了，說：“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子仍然沒有答理，從冰箱中取出幾個凍成冰的橘子瓣，放在奶奶腫著的臉上。

我和妻子都愕然了。其實，從初二開始，我發現兒子已經對我們的嘮叨根本不屑一顧，全然一種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只顧做自己的事。有時，妻子發起很大的脾氣，他也笑臉相迎，不頂撞，不辯解，不爭論，只是那么笑笑，然后趴在桌子上做作業，或者倒在床上看書。妻子的火力就那樣被啞在槍膛里，有氣沒力地撒幾下火，自動熄滅。

在這方面，我覺得兒子做得要比我好，同樣的情境，我就做不到他那樣，我往往要論理，要計短長，往往把一件小事爭大，甚至反目。

看來，年齡和智慧并不成正比。

一天晚飯后，兒子對我說：“我們班上許多女生對我有好感，我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我說：“那你就對誰都不遠不近，否則，會得罪許多人。”兒子說：“關鍵是我們班現在沒有一個我看上的。”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兒子接著說：“還是小學時漂亮女生多，但那時我沒感覺。”我說：“你現在可以去追她們啊！”兒子說：“人家都把我忘了。”我說：“說明你還是沒有魅力，沒關系，只要你將來有出息，當年的女同學都會找上門來的。”兒子說：“這是你的經驗之談？”我說：“是啊，只可惜……”兒子接上話，說：“只可惜已經沒機會了。”我說：“所以，你要以父為鑒啊。”兒子說：“幸虧你結婚了，不然，也許會是一個花和尚。”我啞口無言。

睡覺前，兒子洗了臉，然后對著鏡子用手擠臉上的青春痘。我說：“你這樣把你們班上女生心疼壞了吧？”兒子說：“那當然，一下課，全班所有女生都過來，湊在我的臉上看，一個個變成皮膚專家了，紛紛獻計獻策，要多熱情有多熱情。”這樣說話，已經成了我們父子的習慣。我覺得這些十分開心，我喜歡這樣和兒子聊天。我說：“有沒有你最喜歡的？”兒子說：“現在不考慮這些問題。”我說：“還是我兒子有出息。不過，我在北京見到許多女博士，都非常非常的漂亮，你說為什么？”兒子驚異地看了我一眼，說：“那是北京嘛。”

但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我的這句話真沒水平，以這種方式給兒子動力，實在有些卑鄙。

二

十一放假，兒子和妻到銀川來。妻說要給兒子買身防寒衣，我們去了東方商城。

在一家賣休閑服的攤位前，兒子停了下來。要過一件紅色夾克，一個淺綠色褲子，試了一下，然后和老板砍價。老板要一百二，兒子還六十。老板說：“六十我進也進不來。”兒子就拉了我和妻子走。這時，老板說：“如果要，就八十給你吧。”兒子回過頭說：“七十？”老板說：“七十五行不行？”兒子繼續作出要走的樣子。我和妻說：“拿上算了？”兒子說：“不拿，剛才我看了那家，和他的貨一模一樣，人家才六十五。”老板說：“行行行，七十就七十吧，就算我沒掙錢。”

往回走時，兒子說：“如果換了你們，人家要一百二，你肯定給人家一百。”我說：“你什么時候學會的這一手?”兒子說：“早了。”我說：“真厲害，要不要獎勵你一瓶‘康師傅’？”

兒子說：“要獎勵就獎勵一瓶酸奶，一瓶酸奶一元錢，有營養，還解渴。‘康師傅’三塊，不過是個水。”

我說：“兒子你今天純粹是給我和你媽現身說法來了嘛，哪里是來買衣服。”

兒子說：“是啊！衣服要會穿，如果你會穿，十幾塊錢的粗布衫可能穿出時髦來，如果不會穿，就是幾千元的名牌也一樣沒檔次。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極了，真是對極了。為了表示我虛心接受，我請你們吃麥當勞吧！”

兒子說：“我才不去附庸風雅呢。那是暴利，知道嗎？一包薯條就五塊錢，大街上的紅薯到處是，還新鮮，好吃。再說，專家說了，飲食要素一點，生一點，少一點。肉那東西，不要看專家說營養豐富，其實還有專家說，消化相同單位的肉需要血液的供應量是素食的十幾倍，給心臟和腸胃增加的壓力非常大，得到的能量和失去的能量相比，根本得不償失。號稱中國第一學者的陳寅恪一生吃素，但著作等身，掌握二十多個國家的語言，現在的孩子一個個吃得像小豬，卻連本國語言都學不好。”

我愕然。我沒有想到半年不見，兒子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看看妻子，妻子一臉的得意。

我說：“那今晚我們吃什么？火鍋還是煲仔？”兒子說：“我們回去自己做吧。”

晚上，妻子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兒子如書，這話一點不錯。”

三

給兒子買了一個商務通，上面帶表，兒子原來的那塊手表就多了出來。

一天，表妹打電話說要來玩。兒子問我說：“那就把我的這塊表送給她吧？”

我說：“你自己的東西，你自己決定。”

兒子說：“那就送給她吧，我姨平時對我挺好的。”

我說：“是，感恩是一個人的起碼品質。”

但是表妹走了后，我發現表還在他的抽屜里放著。

我說：“你不是說要給你表妹嗎？”

兒子說：“我主意變了。”

我說：“舍不得了？”

兒子說：“這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怎么能隨便送人呢？”

我的心里一熱。我說：“對，珍惜別人的情感，也是一個人的起碼品質。”

又過了幾天，鄉下堂弟來玩。走時，兒子把那塊表給了堂弟。

侄子走后，我對兒子說：“不給表妹是因為表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給堂弟就不是了？”

兒子說：“跟你說實話吧，那天本來我要給我表妹，但想我姨有工作，買一個表不是什么問題，但我大伯卻買不起。”

我的心里涌起一陣感動。我說：“兒子你做得對，同情弱者，是一個人最基本的品質。”

兒子說：“不過你不要傷心啊，你每次給我買的生日禮物，我都在日記上記著，等于我存著了，對嗎？”

我說：“你這是照顧我的情緒？”

兒子學我的口氣說：“珍惜別人的情感是一個人起碼的品質嘛！”

（老趙摘自《點燈時分：郭文斌散文精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