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眼前擺放著自己各個時期的照片,有學齡前、小學、中學和師范的;也有當農民、當教師、做警察的;有單人的,也有合影包括“全家福”的。面對這一串幾乎記錄了我大半生時光的照片,我欣慰,也感嘆。
這些照片我不止一次拿出來翻看,看的時間長了,有一天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這些照片是我的嗎?其中的哪一張照片可以真正代表我呢?如果說哪一張照片都是我,為什么我一個人會有這么多差別懸殊的面孔呢?如果說這些照片不是我,哪又會是誰呢?我還能依稀回憶起每次照相時的細節呀!后來不斷探究此事,慢慢就想通了:這每張照片既可以說是我,也可以說不是我。說是我,是指這照片曾經記錄了我生命進程中的一個又一個瞬間,那時那刻,我曾經是這個樣子。說不是我,是指這張照片并沒有反映出我生命的全貌,沒有囊括我人生經歷的全部形態:我是如何過渡到這張照片的,它沒有反映,此后我又是如何變化的,它仍然沒有反映。
童年,我學過一篇《小河流過我門前》的課文,其中寫道:“小河流過我門前,急急忙忙去澆田;小河流過我門前,急急忙忙去發電……小河不肯停一停,小河不肯站一站。”原來我們的生命就是流淌的一條小河,我的每張照片,就是生命長河里曾經躍動過的一朵浪花——這一朵小小的浪花,自然難以代表一條曲曲折折奔騰不息的河流了。
過去的我,已經過去,永遠不可挽回,現在的我,還將老去,誰也無法阻擋。正如一個人不能兩次涉過同一條河流一樣,我是決然照不出兩張相同的照片了……
二
現代照相技術的出現,無疑開啟了一個人類認識自身的新時代。
在沒有照相機之前,誰要想認識一下自己的面貌,只能去找一面鏡子,或者去找一灣清而靜的水。生活有點檔次的,可以請畫師來畫張像,可那畫出來的像到底包含了幾分畫師主觀的臆造,恐怕誰也說不清楚。
照相技術的出現,幫助人們實現了原汁原味放大幸福、固定美好、保存鮮活記憶的夢想。盡管每張照片,都是人生瞬間的定格,都是個體生命側面的反映,但卻能讓人看到自己曾經擁有過的生命圖像,能窺見時光隧道里自己變化過程中的一剎那,因此都是值得珍惜的。
我從事公安戶政管理工作后,因辦身份證、換戶口簿需要照片,時常有人拿舊照片來問我能用否,也有人從過去的畢業證上撕下照片繼續使用。面對此種做法我大惑不解,曾不止一次勸過這些人:為什么要吝嗇照相呢?過去的你,已永遠不可復制,明天的你,將不再是今天的你,去照張像留下點紀念該有多好呀!有的人聽了我的話,去照了新的相片;也有的人竟然不解地看著我,還認為我是難說話,發神經……
三
目前,我擁有兩張全家福照片。一張攝于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一張攝于剛跨入21世紀的那年春節。
第一張全家福上我的父母還健在,他們坐在中間,姐姐和姐夫、我和妻子分別站在父母的后側兩邊。背景是老家的鄉衛生院。
第二張全家福上是我們現在家庭中的成員,兩個兒子站在前排,我和妻子站在后排。背景是縣城照相館為迎接新世紀而特制的布景。
面對這兩張全家福,我感慨萬千:我們這個家庭也是一條流淌的河,而有時更像一列行駛著的火車,在不同的區間就會出現不同的家庭成員。
想當初,我和姐姐雖各自成了家,但有父母親的感召和聯系,我們還能集中在一個大家庭里,呈現其樂融融的景象;現如今父母都已經去了,姐姐和我兩個小家庭也漸次演變成了新的大家庭,再也難聚攏在一起了。再往后,我的兩個兒子也將會成家立業,也會演化為兩個大家庭的……
如果每隔5年或10年就照一張全家福,若干年后逐一擺布開來,就成了一幅展現家族發展史的畫廊,從中也可以窺見民族的、國家的發展側影……
四
長久審視這兩張全家福,還讓我想到了人生伴侶這個話題。
一個人一生的每個階段會有不同的伴侶。
童年,我們幼小的生命需要呵護,這時的伴侶自然是父母。他們的愛是那樣無私,那樣厚重。他們賜給了子女無價的生命,又對子女百般呵護,正像人們形容的那樣:含在口里,怕化;捧在手上,怕摔。子女可以對他們不敬,他們對子女卻永遠是無條件的愛。子女在慢慢長大,父母也在漸漸老去。看著自己的子女一個個進入了人生的快車道,他們才無可奈何、戀戀不舍地撒手西去……
也許,當父母健在時,你人生中的第2任伴侶就出現了:要么是你的丈夫,要么是你的妻子。而這新出現的伴侶仍然對你有愛,不過這愛就附加了條件:你必須愛她(他),然后才能贏得她(他)的愛。也有你對她(他)付出了愛,而她(他)的愛卻移情別戀了。這新來的伴侶,要和你共同創造和孕育新的生命,與你共同走過大半個人生的征程。沉浸在愛河中的夫妻常常發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然而如果不是災難,不是人為的操作,這種愿望是難以實現的,總有一個要先去,有一個要后走。夫妻這種伴侶,每個人既不能從一開始就擁有,也不能讓對方與你一同走完最后的人生之路。
在你的后半生,還會有第3任伴侶出現,這就是你的子女。人常說: “養女防病,養兒防老。”子女是要擔負為父母養老送終的責任的。這最后的伴侶給予你的愛,較前兩任就更寡淡了。唐朝詩人孟郊寫得很好: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曹雪芹《紅樓夢》就寫得更徹底了: “癡心父母古來有,孝子賢孫誰見了?”——父母給予子女的是生命,是無限燦爛的曙光;子女給父母的卻是埋葬,是長夜漫漫的黑暗。
人生的旅途,是一個不斷更換伴侶的過程。你愛的人,或愛你的人,都只能陪伴你一個時期,都只能送你一程,不能也無法自始至終相伴你走完長長的一生。
人生的旅途,也是一個愛逐漸衰減的過程。愛的內容不斷變換,愛的程度層層遞減,人的生命也在慢慢消失……
五
面對物是人非的全家福,難免讓人傷感。仔細想想,這并不是相片的罪過,也不是時光的無情,而生命本來的意義就是這樣。我們倒應該感謝照片,感謝發明照相術的人們,如果沒有他們,誰能挽住往日的時光?誰能讓你重睹昔日的容顏?
在各級人大政協會上,常見許多老人,雖已白發蒼蒼,步履蹣跚,其胸前出席證上的照片卻是多年前的,還是那樣青春燦爛,富有魅力。
在朋友家里,時常見其逝去多年的父母的照片還端端正正掛著。那老人也許早已化作了泥土,而其昔日的“留影”仍舊是那樣慈祥可敬、栩栩如生……
記得小時候母親領我看中醫,抓上藥后,那醫生還要關照母親:煎藥時,還必須找幾味藥引子放進去。有時是幾顆核桃,有時是幾粒干棗,還有時是陳年的柿餅蓋子。
如果說這些藥引子作用各有不同的話,那么照片,其作用卻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斷勾起你懷舊的情感,讓你時時回過頭去觀照歷史的影子,讓你不斷思念從前的人和事。
梁啟超先生在其《少年中國說》一文中指出:“少年常思將來,老年人常思既往。”倘把這句話中的批評色彩去掉,來客觀地審視老年人就會發現,懷舊,對一大把年紀的人來說,是一項基本的人生課題。就像吃夠了桑葉的蠶一樣,老年人不停地咀嚼著,也在不斷地抽吐著充滿人生感悟的長長的絲線來,不斷地豐富著人類的智囊寶庫,不斷地給年輕人以思想和精神的營養。我們會發現這樣一個較普遍的現象,凡有豐富人生閱歷可供其回憶和暢想的老人,他們的生活就充實而幸福,他們的性格就豁達而樂觀,他們的身體就健康而長壽。
懷舊,對老年人來說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自不待言。而對正在旅途中的青年人來講,是不是就沒有積極意義了呢?其實也不盡然。凡在農村勞動過的人都有這樣的體驗,在整修田地起地垅時,你必須時時回頭看,才能不斷修正錯誤,才能保證你的田垅修整得筆直挺拔。在人生的路上,有時回頭看一下“我從哪里來”,然后才能更清楚、更明白“我要到哪里去”……
整個社會是一個由原點0和兩條射線X、Y組成的大坐標系。老年人堅守在原點0的地方,好像原地踏步,固守不前,其實他代表了“一顆恒久遠,愛心永流傳”的時時在運轉、經常在思考的大腦,他在不斷地支持著X、Y兩個充滿年輕活力的矢量向更高、更遠、更深的領域探索和進取。
我們可以懷舊,但我們決不守舊,更不戀舊。
珍惜歷史,反省人生,就要求我們必須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這樣做其實有時很簡單,就是多去照些相(特別是人生的許多關鍵時刻),去珍惜那已有的一張張照片,去感受和品味人生的五彩斑瀾……
(摘自《東方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