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南方城市,如果真要說有什么特色,就是土地肥沃水分充沛,許多樹因此生生不息,蔚然成蔭。
清晨,站在陽臺上放眼,綠色撲入眼簾,當太陽光芒降臨到綠樹的頂端,開始區分出了色調的差異。稚嫩的,深濃的,淺淡的,可以細分無數。而同一棵樹上的顏色又各有別,新枝老枝,新葉老葉,可見資歷。如果是一場又一場的雨水到來,葉片鮮亮,閃動光澤,目遇之而不忍移開。每一棵樹都有自潔其身的要求,借助雨水的沖刷,風力的撕扯,抖去殘枝敗葉,甩落已經廢棄了的空巢,霎時輕快起來。倘若是果樹,正逢結果期,往往會在雨后發現果實掉落了一地,它們還遠沒有成為正果,卻在風雨中被淘汰了。一棵果樹在風雨驟至之前,可能還決定不了取舍,果實累累看起來粒粒相似,只能等待風雨,那些懦弱的、蒼白的,經不起一番摔打,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腐爛成泥,而那些依然緊抱枝頭的,則繼續生長壯大,最后成為可以品嘗的美味。
雨水充足使許多樹的品相朝著周正寬容的方向發展。我們測量一棵樹健康與否,一般是通過樹冠。一棵樹占據不了太大的地盤,三圍四圍之樹畢竟少數,它們總是過了頭頂才砉然撐開,朝著天空發展,從撐開的幅度見出美感。如同一個人營養有了保證,也會支持他的長相更加符合審美的要求。現在回過頭去,看舊時代的影像,尤其是那些處于生存艱難中的面孔,都是偏向奇了怪了晦了暗了。這就如同山間石縫長出的樹干,原來是可以成為參天大樹的,卻因為養分稀少,總是長勢不暢,扭曲旋轉,令人目睹而心驚。城市對于美感的要求當然與山野的奇倔、桀驁不同,正在逐漸地淘汰那些不良的樹種,優化的程度不斷上升,其中就包括了來自異域的樹種。它們不遠萬里,背離故土飄過大洋落入一個陌生的土壤里。只是,這方土壤里邊的元素,是否會改變它的容顏,估計移植者沒有想那么多,他們一門心思只集中在能否成活這個關鍵詞上——許多被挪動的樹在不久的時段成了干柴。樹是兀立不移之物,許多樹從發芽抽枝就在一個點上,后來甚至成了某種地理上的標志。與善于移步行走的人不一樣,不是那么輕易適應遷就。屈原就歌頌過“深固難徙”的橘樹,稱其“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移動的人善于讓兀立的樹遷徙,切掉一部分向上延伸的枝干,再切掉一部分向下伸張的根脈,捆綁裝車,運到那些需要的地方。一棵再氣宇軒昂的大樹,此時只能俯首聽命。這樣的樹多了,品相就有些怪異,粗大的枝干長出細小的新枝,綠葉草草遮蓋了碗口大的疤,長勢收束,不能自然展開——一棵樹的表情和一個人是一樣的,掩飾需要很高的本領,掩飾泄露了前世今生。
花枝招展——有不少樹就是四季花期。南方,尤其夏之漫長,讓許多花樹開了不敗,沒完沒了。花期的緊密和花事的旺盛,讓人觸目時感到奢侈,如同這個喧沸的世界,靜不下來,停不下來。我想說的是羊蹄甲,這種葉片像展開雙翼的粉蝶,花是紅中帶紫,紫中留白,氣味則略顯濃郁,對于視覺和嗅覺而言,難以言說生動。它缺少一種節制,舊的未落,新的登場,都帶著急不可耐的勢頭。只待一陣豪雨,繁花落地,發出腐臭氣味。風雨過后,盛開不輟,這是一種與城市熱鬧情調相當投合的樹種,沒有理由不大量栽培。毛鵑則潛伏了長久的沉默,直到清明前才突然綻放,如同暗下來的城市,街燈剎那打開,那么突然和一致,一時有些驚悚,似乎心理上還沒準備好接受。很快,這些燈又忽地全然熄滅,重新進入新一輪的緘默。當年的王子安似乎也是如此,一篇《滕王閣序》使他聲名鵲起,很快又歸于岑寂——他的生命過于短暫了,不可能讓他再弄出一次讓人驚喜的動靜來。現在我們還會沉醉在“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的意境中,我們談王子安,他就出現在我們面前。盡管短暫,已經很知足。我注意到木麻黃有一些時光了,似乎從未見過木麻黃開花,它永遠像一把收起來的傘,很安靜,沒有表情;又像修煉得很好的高人,你看不到它的快樂,當然,也沒有愁苦。
榕樹是這個城市最張揚舒展的樹種,它的巨大和擴張,可以從它占據地面的陰影來計算。甚至,它還不斷地向地面輸送氣根,倘若不是水泥地、石板地的堅硬給予制止,它的心氣大得難以想象。在它的陰影覆壓之下,再沒有像樣的植物可以生長。榕樹是很符合我們對大的要求的,什么都要求大,大對于引起視覺注意,效果尤其顯著。事實上,巨大是比渺小更受到保護的,就像那些超出常規的榕樹,任何建設中的遭逢,都要小心翼翼,不敢將其化為烏有。即便老而半朽,也繞過去,以免自取其咎。這種巨大之樹當然只是少數,更多的尋常之樹,它們是沒有什么權利來安排自己的,往往昨日還在,今日已不知去向。我時常會有這樣的印象,一條街拓寬了,一片老宅拆遷了,一批樹的命運就被改變了。沒有誰關心它們到哪里去,只有那些超常的大樹安然無恙——人們在巨大面前,總是有些忌諱的,尤其是它的根系那么發達,網絡糾結縈帶,勾搭有如鋼澆鐵鑄,如果沒有絕對把握,千萬不要下手。
一棵樹的剛硬和柔軟使我們目擊時產生了差異,完全可以利用風來測試。它過來的時候,每一根枝條每一片葉子都流露出了不一的擺幅,這很像一群人,在面對不同對象時的眉目神情,諂媚的、謙卑的、不動聲色的、金剛怒目的,從外表察覺內在的動蕩,很深的復雜的心性。一陣風過去,一切又恢復了常態,似乎是一個夢,其實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棵樹和一個人的生存相近,不時有無常侵入,無法回避。在風和日麗中也許都一樣,它們真實的甄別,也許要借助風來雨往才不致失誤。加拿利海棗張開一身的刀戟,讓人覺得靠近是一種危險,鋒芒畢露披堅執銳,幾分寒氣縈回周圍。我只是遠遠地目送,生出敬畏。如果以它喻人,可能更像渾身具有瘦骨的書生吧,兀立于清寒,不激不隨,不偏不黨。和加拿利海棗相反的是垂絲高柳,當我從外地回來時,頭頂上的柳條已經快垂落到地面了。這是能夠及時報告時節,讓人撫摸出柔軟美感的品類,柳樹是最能俯仰八面來風的,似乎為風而生而長,卻又很少為風所折斷——它的彈性太大了。如果是脆弱的苦楝,早已被拉折露出白生生的茬口。物種的生存是首要的,需要生存智慧,甚至不惜改變其本性與形態,更合乎氣候、環境的要求。
四季常青——文本上通常運用這個字眼贊美生命力之旺盛。這個城市自然少不了松樹柏樹,成為一種人格的象征,不斷地為文人在需要時征引。我更傾向于那些有變色功能的樹種,由于種類不同,做不到四季常青,也就沒有人去言說。最近,我經常會看到尖葉杜英,有如梭子的葉片,開始是青綠的,和其他樹葉沒有什么兩樣,后來卻逐漸青而轉紅,越來越紅,抬頭望去,很是養眼。忽然,一陣風來,它就落在地上了。這太像人生中的一個類型了,以為它的輝煌可以持續很久,沒有跡象懷疑或者否定,甚至持懷疑和否定都顯得有些小人心理陰暗。可是它忽地落下,讓人大吃一驚。與尖葉杜英不同的是懸鈴木,風過,它會發出如裂了縫的鐘一般的聲響,它的葉片是由青到黃到干枯的——似乎大多數的樹葉都是循此規則而行,在漸變中自然而然。奇怪的是干枯后的葉片仍不落下,一直懸于枝頭,任風頻頻催促。為什么不下來,這是觀者的第一個疑問,這些死死揪住枝條不下的枯葉,像是沒完沒了的牽掛。我每次從樹下跑過,都會計算它的極限,究竟在哪一天。最痛快的還是小葉欖仁,是時候了,風一掃,紛紛揚揚有同飄雪,干凈利落,頭頂霎時清曠。這顯然與樹種的生態有關,直截了當的,遲疑不決的,半推半就的,盡被秋風識破。
臺風是樹的勁敵,在這個多臺風的城市,每一棵樹都在掃蕩之中,它的兀立不移表達了它的無法藏匿。樹大招風,樹老也招風。一場臺風令不少樹轟然傾倒,高高在上的樹冠委于泥濘。這時,我們看到一棵樹的內部秘密了——根系高高翹起,不是浮淺就是早已蛀空。早先目力有限,誰也想不出枝繁葉茂冠蓋張揚之下的危機有這么嚴重。臺風一來,總有一些內瓤已盡的大樹、老樹由立姿轉為臥姿。另一些樹則毫無受損,反而借此去掉枯枝敗葉,更見清朗。臺風是超常之力,一棵樹在臺風過往中可以不倒,也算得上根基牢靠了。那些倒伏之樹,被鋸為三段五段扔在車上,運到不可知處。它留下的這片空白,很快會有另一棵樹來頂替,繼續生長的里程。為什么不扶起倒伏的大樹呢?這是我臺風過后產生的一個疑問——按一般的思路,樹是以立姿為生的,一經倒伏,也就難以言說價值,況且,想爭著填補這個空缺的樹又是如此眾多呢。
一個城市有很多樹,如同一個城市有很多人。張揚的、緘默的,滋潤的、貧瘠的,獨立不倚的、連跗接萼的,在共同的陽光下向上生長。除了樹的兀立不移,其余的,與人真沒有什么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