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愷漫畫可學 不可學？

豐子愷（1898-1975），漫畫家、文學家、翻譯家、書法家、美術和音樂教育家。浙江桐鄉人，1914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受業于名師李叔同。1921年留學日本，學習西畫和音樂。歸國后從事美術和音樂教育。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上海美協副主席、主席，上海對外文化協會副會長，上海畫院院長。他一生出版的著作達180多部。文學作品主要有《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等；漫畫作品主要有《子愷漫畫全集》等；譯著主要有《苦悶的象征》《初戀》和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語》等。

2006年上海電視臺紀實頻道推出了 “大師”系列專題片，其中《大師豐子愷》的第一段話是這樣說的：“這樣的畫在他以前沒有人畫過，在他以后也沒有人畫過。當年，他的畫很便宜，老上海弄堂里的理發店、澡堂子、餛飩攤上都會掛著他的畫。小商小販、纖夫腳夫都要傳閱他的畫。老人小孩，甚至文盲都喜歡他的畫。他的畫簡約、洗練，甚至簡單。愛他畫的人說，這是一個世界級的藝術大師；不以為然的人說，這些畫不中不西，難登大雅之堂。然而不管怎么樣，畫家畫出了他人生的率真、儒雅、恬靜和優美，畫出了他永遠的悲憫和仁愛，孕含了他人生的辛苦和坎坷，也映出了他高尚的人格與深遠的思想……” 的確，豐子愷的畫風在中國繪畫史上是另類的、獨樹一幟的。然而他的畫卻如此喜聞樂見，如此的富有人緣。我們無需看畫的作者，只要一看畫風就一目了然；我們也無需講解，老人小孩，甚至文盲都能明白畫的內容。

這就是“子愷漫畫”。它介于中西繪畫之間，筆墨情趣、構圖方法是東方的，而人物造型、遠近透視是西洋的。畫材皆取之鄉土民間、街頭巷尾，給人以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幾乎每畫必有題或有詩，詩畫相得益彰。豐子愷先生曾說：“漫畫是介于圖畫與文學之間的畫種。”這是他的作畫觀點，同時也是子愷漫畫創作的靈魂。

究竟什么是漫畫？《中國大百科全書》（1990年12月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中稱漫畫是“以簡練的手法直接表露事物本質、特征的繪畫。它不受時間、空間等條件的限制，習慣采用夸張、比喻、象征等表現手法和形式。有較強的諷刺、歌頌、抒情、娛樂等方面的功能，并善于表達。”豐子愷曾說：“‘漫畫’式樣很多，定義不一。簡筆的、小形的、單色的、諷刺的、抒情的、描寫的、滑稽的……都是漫畫的屬性。有一于此，即可稱為漫畫。”并為漫畫下過定義：“漫畫是簡筆而注重意義的一種繪畫（豐子愷著《漫畫的描法》，1943年8月開明書店出版）。”《漫畫的描法》一書中圖文并茂，詳盡地論述了漫畫的意義、漫畫的由來、漫畫的種類及漫畫的六種創作方法（其中漫畫的六種創作方法附在書末）。

知道了漫畫的定義和創作方法，進而研究他畫風的形成，就要先了解他的藝術道路。他十二三歲時就畫完了《芥子園畫譜》（圖一），1914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跟隨名師李叔同學了五年的西洋畫和書法，素描、速寫技法嫻熟，功底深厚（圖二）；書法始學歐陽詢，轉北魏諸體，法度謹嚴，筆力剛勁，后又摻入章草書風，自成面貌（圖三）。1921年在日本游學期間他發現了日本漫畫家竹久夢二的畫集，被畫風所吸引，回國后又結合《芥子園畫譜》及陳師曾小品畫的風格，開始繪制子愷漫畫。此漫畫一經問世，即被世人所矚目和認同。

我們學習和研究子愷漫畫，先要追根溯源，了解他所處的歷史時期。19世紀末20世紀初，正值中國漫畫的繁榮初期，當時出版的畫報林林總總，有七十余種。如《點石齋畫報》《大共和畫報》《神州畫報》《民權畫報》《時事畫報》等，都刊載“滑稽畫”“寓意畫”“諷刺畫”等，題材廣泛，形式多樣。雖然當時還不被稱為“漫畫”，但其畫已具備了漫畫的特質。知名的畫家有錢病鶴、馬星馳、沈泊塵、丁悚等，他們精湛的藝術造詣為后人積累了大量的財富。豐子愷創作初期的筆墨形式和他們同出一轍，但豐子愷有自己的藝術取向，他更喜好陳師曾和竹久夢二的繪畫情趣。陳師曾是豐子愷老師李叔同的好友，因這層關系，豐子愷可以經常看到陳師曾的畫。陳師曾家學淵源，才氣過人，善詩文、書法，尤長于繪畫、篆刻。其山水畫注重筆墨精煉，人物畫形神兼備，富有情趣，是中國新文人畫早期的代表人物。豐子愷最喜歡這種簡筆畫，他曾在《我的漫畫》一文中寫道：“我小時候，《太平洋報》上發表陳師曾的小幅簡筆畫《落日放船好》《獨樹老夫家》等，寥寥數筆，余趣無窮，給我很深的印象。” （圖四）

竹久夢二是日本著名的漫畫家，夢二的畫人物造型采用西洋速寫技法，畫趣是十足的東洋本土味，筆墨簡單卻饒有詩趣。被譽為“抒情畫家”。漫畫代表作有《出帆》和《春》《夏》《秋》《冬》四卷。豐子愷很喜歡他的畫，他說：“回想過去所見的繪畫，給我印象最深且是我不能忘懷的，是一種小小的毛筆畫。記得二十余歲的時候，我在東京的舊書攤上碰到一冊《夢二畫集·春之卷》……我當時便在舊書攤上出神……寥寥數筆的一幅小畫，不僅以造型的美感動我的眼，又以詩的意味感動我的心……” （圖五）

這兩位畫家的風格，讓豐子愷迷戀。他開始在效仿中探索自己的藝術道路。在浙江上虞春暉中學教書時，他常玩味似地進行創作，卻得到了老師夏丏尊及其他朋友的贊賞。漫畫發表后，俞平伯、朱自清、鄭振鐸、朱光潛等學者和文學家也皆推崇不已。

豐子愷的漫畫雖然脫胎于先輩的遺風，但憑著他出眾的藝術才華和深厚的學養，逐漸形成了獨特的藝術語言。這種不中不西又亦中亦西的畫風在當時影響很大，一時間，引來眾多爭相學子愷漫畫的年輕人，其中不乏佼佼者。

鮑慧和，1930年因仰慕豐子愷的為人和漫畫而拜師學藝。他曾遵老師之囑，入學校專業學習西畫，漫畫上又得豐氏親授，畫風酷似子愷漫畫。他在《立報》《宇宙風》《時代漫畫》等報刊雜志上發表了不少的漫畫。豐子愷曾言：“……其畫之似吾筆，乃出自然，非普通模仿皮毛之可比也。”“接我衣缽者，唯慧和矣！”他們曾一起舉辦過師生畫作聯展。可惜天不假年，鮑氏中年病逝，讓人惋惜。（圖六）

李毓庸，筆名“次愷”。筆墨頗具“子愷”風，因景仰豐子愷先生，取“次愷”之名，意為僅次于子愷之意。他也發表了很多的作品。豐子愷在1939年3月4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得上海《文匯報》高柯靈信……并言上海《申報》時有署名次愷者投畫稿，字畫均酷似吾筆，特剪一幅見寄。吾初見畫，亦疑為自己作。難得此君如此恪摹，復以謙懷署名次愷……”

胡治均，曾跟隨豐子愷二十余年，也能仿效子愷書畫，且出版了《胡治均畫集》。（圖七）

豐一吟，豐子愷的幼女。有一定的繪畫和書法基礎，且一直侍奉其父左右，有著得天獨厚的學習條件。重繪先父遺作，同樣能再現子愷漫畫的風格和神韻。（圖八）

其實，與子愷漫畫風格很接近的作者還有很多，民國時期《上海漫畫》《時代漫畫》等雜志上還可以翻到不少。盡管只是題材上稍有變化，形勢上沒有創新，但從一定程度上繼承和發揚了此風格，拓展了子愷漫畫的創作思路。然而豐子愷深切的人文情懷、深厚的文學涵養、嫻熟的筆墨技巧，學畫者豈可望其項背。陳傳席在所著《畫壇點將錄——評現代名家與大家》一書中評豐子愷為“溝通文學與繪畫的奇才”，他在文中寫道：“有很多畫家在學豐子愷的畫，有一位頗有名氣的畫家的畫就是從豐子愷畫中變出來的。我想：豐子愷的畫固然很高，但畢竟很簡，一位專業畫家學了很久，又加變化，肯定要強于豐子愷的了。有一位收藏家聽后，找到我，把他收藏的二家大小的冊頁拿給我看，他說到底誰高誰低，你看過畫再說吧。我一比較看，某畫家的畫本來在我心目中很高，但在豐子愷畫前卻顯得十分糟糕。而豐子愷畫中的清氣、逸氣，更顯得突出。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形可學而得，氣不可學而得。豐子愷畫中的清氣、逸氣最為難得。學者無法得，也就無法超過他。畫中的氣才是最重要的啊！”陳星也在《豐子愷漫畫研究》一書中寫道：“豐子愷漫畫在中國是獨樹一幟的，他的風格是豐子愷這位特定的文化藝術天才的所有物。仿效者若要獲得漫畫創作的成功，除了形似外，還需擁有自己個性、文化修養和光大之處。這種光大可以是形式上的，也可以是內容上的。若希望沿著豐子愷漫畫之路走下去，作者須從各個方面努力，并探索成功之途。”

然而子愷漫畫究竟可不可學，似乎一直困擾著很多喜歡子愷漫畫的年輕朋友，甚至國內一些名家。著名版畫家楊可揚早期也曾學過子愷漫畫，而且到了入迷的程度，他在1983年2月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的《豐子愷漫畫》的前言中寫出了自己的親身體會，“雖然以后我沒有再作過子愷漫畫式的繪畫，但是，我對子愷漫畫的濃厚興趣，卻始終不衰，而且在我爾后的美術作業中，曾從豐老漫畫中獲得諸多的啟發和教益。過去我之所以責怪自己錯學了子愷漫畫，并不說明子愷漫畫不可學不能學，相反的正好說明自己學習的態度和方法的錯誤。究竟是單純的在表面形式上亦步亦趨地學，還是從內在本質上體察領會舉一反三地學？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齊白石老人說過：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實在是一針見血的忠告。如果說文藝創作上有專利的話，那么子愷漫畫的這種獨創的形式風格，只屬豐老個人所有。別一個的重復雷同，不僅是多余的，而且是毫無出息的。但豐老幾十年來在創作實踐中從取材、構思、筆墨，到感情的移入、意境的抒出等多方面所積累起來的豐富經驗和取得的獨到成就，卻是一份共同的財富，應該繼承、學習和發揚。”

子愷漫畫的這種獨創的形式風格，就畫風而言只屬豐子愷。而作為豐子愷本人則是借鑒了陳師曾、夢二的畫風。所以我個人認為任何畫風都可嘗試，都可學，看怎么去學。正如我們少時學書法，先學楷書，臨摹顏歐柳趙，你可以根據自己喜好學顏或學歐。路畢竟是要靠自己走，有人寫了一輩子顏體最后還未脫胎于顏體，有人則不然，學顏體后，又旁涉諸家，終自成一格；學山水畫也一樣，根據古代畫譜由一山一石臨摹開始，再吸取眾家之長，最后師法自然，為我所用。子愷漫畫作為一種繪畫風格，其實如同練字、畫山水畫，有人或許終生因襲，在已成的軌道上隨波逐流，失去了個性。有人則能觸類旁通，參以己意，另辟蹊徑，顯示出非凡的創造力。子愷漫畫屬于中國水墨畫范疇，景物大都是取材于《芥子園畫譜》，是否能畫好，主要看個人的才學和悟性了。

近期，看新文人畫派主要代表人物劉二剛、王春江二位畫家，發現兩位的畫風在不同程度上受子愷漫畫影響，某些畫甚至還可以看出效仿的影子。

劉二剛的畫筆墨古拙，構圖散淡，趣味幽默，充滿了返璞歸真、遠離現代喧囂的傾向，在生活的一事一物中寓以人生哲理。其意境與子愷漫畫有異曲同工之妙。有些畫雖與子愷漫畫畫題相同，卻有自家風貌。（圖九）

王春江的畫用筆精煉老辣，人物造型質樸可愛，畫題喜敲文煉句，文句與畫渾然天成，妙趣橫生。畫材皆社會萬象之縮影，充分發揮了子愷漫畫“小中能見大，弦外有余音”的藝術特色。王春江是筆者的校友，也是師長，關于豐子愷他曾回信道：“我不知道劉二剛兄是不是受豐先生影響，但我是喜歡豐子愷的，喜歡他的樸素、恬淡，喜歡他對生活的熱愛。看他的畫，就如同在生活當中，自自然然甜甜淡淡，很陽光很幸福。如果說受他的影響，那就是畫家對生活對藝術的態度問題。既不是一些畫面的枝節問題，也不是畫畫的技術問題。如果說點大話的話，是‘道’的問題，不是‘器’的問題……比如先生對生活有感而發，信筆而寫，我也是，把自己放在鋼絲上，不避高難，掉下來再爬上去，一遍不行再來一遍，一幅不成再畫一幅。先生基本不臨摹畫譜，全憑速寫的功夫，所以我很受啟發。只是看畫讀畫，很少臨畫。也就是說直面生活，直抒胸臆，直指本心。”（圖十）

中國的繪畫藝術源遠流長，幾千年歷史文化的積淀，產生了很多大師哲人，他們積累前人的經驗，為后人留下了很多高貴的藝術財富。畫花鳥畫、山水畫皆有譜可循，有法可依。當然學子愷漫畫亦應該有“譜”有“法”，我身居豐子愷的故鄉浙江桐鄉，感于這個“漫畫之鄉”的良好氛圍，又旨在發揚名人的本土文化，自己也在學習子愷漫畫，頗覺重任在肩。抽工作之余，編成這部漫畫學習畫譜，供同好臨摹、學習，不求出現數個“子愷漫畫”畫匠，但愿此書能拋磚引玉、開源鑿渠……

編者 2009年9月寫于愷緣樓

（選自作者編著《豐子愷漫畫畫譜》一書，2010年6月齊魯書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