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六月下旬,老同學陳九林在肇慶市端硯博物館舉辦畫展,誠邀蔡文星、馬流洲和我等去給他的畫展捧場和助興。記得那天在端硯博物館貴賓廳,馬流洲拉著一位身材中等干瘦、頭發花白,但樸實、厚道且斯文與儒雅的老者,走到我跟前后,故意問我:“海源兄,您還記得這個老同學是誰嗎?”在莊名渠笑著與我握手時,我連聲說:“記得,記得,您的大名叫莊名渠。”莊名渠高興地說:“沒想到自1968年畢業分配至今相隔44年了,錢兄還能記得我這個老同學的名字,老兄的記憶力可真好啊!”
其實,說我記憶好,是有原因的。
我和莊名渠都是20世紀60年代前期,廣州美術學院同屆不同系的校友,當時與他同屬國畫系同班的林墉、謝志高、鐘增亞、蘇華、熊啟雄和郭德祥,都是我念附中時的同班同學。我上學院后進的是雕塑系,雖然與他們不同系了,但我與他們之間,可謂是朝夕相處,是形同親密無間的兄弟姐妹的美好關系。因為50和60年代的廣州美術學院,國、油、版、雕、工(藝美術)五個系的五個年級,外加上附中四個年級的學生,總人數不過五百來號人。全院學生同住一棟學生宿舍,同吃一個學生飯堂,同在一個校體育場上搞體育鍛煉;同一年級的國、油、版、雕、工(藝美術)系的五十個左右的同學,在一起上有關文、史、哲的共同課。課余時間,同學之間交往密切,相互常到不同系的課室去竄門和走動,品讀和欣賞彼此的作品,分享藝術上的收獲和快樂。
50和60年代的中國社會,政治運動不斷,體現在政治思想方面的越來越“左”,也反映到了美術學院的教學和管理工作中。時任廣州美術學院院長的胡一川先生,既是一位老資格的革命前輩,又是一位資深的在版畫和油畫方面都卓有成就的藝術大家。他不理睬當時社會上批“只專不紅”那一套極左的思潮,經常在全院師生員工大會上,大聲疾呼,“美術學院的學生,要樹立起當大畫家和大雕塑家、立志為祖國和人民創作出優秀作品的遠大理想!”又說:“不想將來當大畫家的學生,不是好學生!”所以,那時候的廣州美術學院風氣很好。廣州美術學院在中國畫、油畫、版畫、水彩和工藝美術方面,有一批像胡一川、關山月、黎雄才、曾新泉、蔡里安、潘鶴、楊秋人、梁錫鴻、周大集、徐堅白、陳卓坤、楊之光、陳少豐、遲軻、王肇民、陳曉南、陳雨田、吳江冷、高永堅、于風和胡鉅湛等有影響的著名美術家和大學者,他們都是學生們學習的好榜樣。他們的言傳身教,都實實在在對學生們造成了深刻的影響。比如胡一川所淳淳教導的“好的藝術一定是面向人民的”與王肇民先生主張的“雅俗共賞乃藝術之最高境界”的名言,至今為我輩所牢記。所以,在當時的廣州美術學院學生中,學習風氣很好。正如莊名渠的老同學,原山東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著名畫家吳澤浩所言,學生時代的莊名渠是特別能默默下苦功夫,是一個屬于心無旁騖的專心學習者。莊名渠在學院五年的學習過程中,按照關山月、黎雄才和楊之光等嚴師的要求,勤奮、刻苦和認真學習將來作為一個優秀的中國畫畫家,所必須具備的藝術專業基礎和文史哲的知識修養。
但坦誠地說,學生時代的莊名渠,在我的心目中,除贊同老同學們認可他的為人樸實、厚道、待人真誠友善和不善言辭的一些看法外,他不但貌不驚人,藝術上也不是屬于那種在學生時代就拿出了給人留下過目不忘的好作品、彰顯出眾才華的人物。在天下大亂、十年文革的浩劫之中,大多數同學都被卷進了那股或“造反”或“保守”,使人“激進”,使人失去理智,變得瘋狂和迷失方向的文化大革命的潮流中,我既看不到在那些鋪天蓋地揭露批判老教授們的大字報上有莊名渠的簽名,也從各種名目的全學院批判大會中,也找不到莊名渠的身影,這令我感到很是奇怪。日前,莊名渠才向我“坦白交代”,文革運動開始以后,他先是和幾個同學到部隊去畫畫,后請假回到汕頭潮陽老家農村“養病”去了。直到1968年夏季畢業分配前夕,他才回到廣州參加畢業分配,在文化大革命中充當一個遠離“革命”的“逍遙派”。
畢業分配時,在國畫系掌握畢業分配大權的,是當時政治上“響當當”和吃得開的出身于“貧下中農”和“工人階級”的“紅五類”,他們是理所當然地留在大城市廣州的人物。林墉被“分配”到當時剛建縣的斗門縣城,據說是小孩拉尿,從城頭拉到城尾走完了整個縣城,可尿還未拉完。蘇華則到了陽江,熊啟雄被流放到新疆石河子,謝志高和吳澤浩分別被發配到河北和山東。而出身于貧下“中農”、雖然也屬“紅五類”的莊名渠,卻因為是個貨真價實的“逃避文化革命”和“對運動采取消極態度”的“逍遙派”,所以,只能到遠離廣州的粵西肇慶去報到。
但歷史是公正的。命運雖然可能會磨礪心地純正善良的人,但卻會給他們以好的回報。至于那些留在廣州的“紅五類”們,畢其一生混得怎么樣呢?這不是我這篇文章要談論的話題。
令我感到高興的是,幾十年的人生之路,歷經坎坷和磨礪的林墉、蘇華、謝志高、吳澤浩、熊啟雄和莊名渠,都在藝術上取得了為業內同行贊許、社會公認和好評的成就。
六月下旬在肇慶時,莊名渠對我傾訴他的“苦水”,他自畢業后,就一輩子呆在地處偏遠的粵西肇慶這個小地方,在藝術上沒有什么大建樹。這其實是他的低調和謙虛。日前,他利用到廣州看畫展之余,來小洲我的工作室再敘友情,在他送給我的印刷精良的《莊名渠畫集》中,收入了他自走出廣州美術學院的校門以來,幾十年如一日堅持在中國畫藝術的探索和創新之路上,頑強拼搏,執著、勤奮和刻苦地寂寞耕耘,在人物畫、山水畫和花鳥畫方面所取得的斐然成績。他的恩師、嶺南畫派巨匠關山月先生稱贊其山水畫“認真不草率,有傳統,有新意”。黎雄才大師則評價莊名渠的山水畫,“有真情實感,細致嚴謹”。與莊名渠同班的幾位師兄林墉、謝志高、吳澤浩和鐘增亞,也都對莊名渠的人物、山水和花鳥畫,從藝術上給予了好評。林墉在為莊名渠畫展所寫的前言中說“歷來畫山水的,少畫人物,而畫人物的,也少畫山水,這其中雖有志趣的差異,也確有才力的懸殊,而名渠,卻兩般皆熟取,真不易”。如同謝志高所言,莊名渠的人物畫基本都是工筆畫,在人物畫創作中反映出莊名渠深受家學淵源的熏陶、潮汕民間美術的營養,以及在美術學院深造時在人物畫方面所打下的堅實基礎。與這些年來人物畫創作中充斥的時尚女郎、彌漫的妖艷、低俗、脂粉氣不同的是,莊名渠所畫的仕女,格調新穎秀麗,具有新時代女性的純潔、樸實、姣好、健康,充滿了青春活力的美。
評價藝術,人們喜歡用“風格即人格”與“畫如其人”。看似貌不驚人,但為人性格平和、平易,之相交,能夠以心相見,是個可以交朋友的人,他的畫作反映了他的這種為人品性。
莊名渠的畫作,從題材上來看,不是那種從正面描畫歷史和時代,反映現實生活的重大題材;從藝術的視覺沖擊力上,不是能造成攝人心魂的巨大精神沖擊力的黃鐘大呂和鴻篇巨著的作品。莊名渠畫作,無論是人物、山水或花鳥畫,更像是一篇篇文字樸實優美、真切動人的散文;又像是一首首情真意切、能夠給人留下美好印象的抒情詩。莊名渠的畫在藝術上很耐看,值得人們品讀與回味。王肇名先生說:“雅俗共賞,乃藝術之最高境界。”莊名渠幾十年如一日,努力在藝術創作中以王肇民先生這句話為座右銘,他的人物、山水和花鳥畫,都是有雅俗共賞的藝術境界的優秀作品。現今莊名渠已年過古稀,但身體很好,所以,我完全相信,他還能不斷為時代和人民,創作出更多更好的精品力作。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原湖南省美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