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個誤會,我晚讀了《約翰·克里斯朵夫》很多年,這個誤會是,我錯把這本書的作者羅曼·羅蘭,當成那個寫《羅蘭小語》的羅蘭了。寫《羅蘭小語》的那位,是臺灣著名散文家羅蘭女士,初中時班里無論男生、女生都愛把她的語錄抄在筆記本上,由于我抄得太多,乃至于后來有段時期想到《羅蘭小語》就會有吐的感覺——不是說羅蘭女士寫的有多糟糕,而是長大后覺得少年時的某些情懷實在太矯情。
在終于讀到《約翰·克里斯朵夫》后,閱讀心態可以用“饑餓”來形容,厚厚的兩卷本,幾天時間就讀完了,讀的時候心中曾無數次赫然長嘆,“那寫的不就是我嗎?那寫的不就是我嗎?”有人在推薦這本書的時候如是說,它能夠穿越時空與國界,能夠讓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青少年對之產生強烈的共鳴。對此我深以為然,《約翰·克里斯朵夫》寫的是一個孤獨少年的心靈歷險,書中人物克里斯朵夫能夠成長為偉大的人物,在于他能夠從內心的痛苦中汲取巨大的能量,并時時能夠與自己袒露的靈魂進行交流。
克里斯朵夫的一生發生了一連串的愛情,在這點上吾輩無法望其頂背。在純情的少年時代,很多中國孩子的想法,要么受父輩影響,追求老婆孩子熱炕頭式的傳統男人生活,要么受《羅蘭小語》、瓊瑤、席慕容等女性作家的影響,愛上一個女人就死心塌地地想和她過一輩子。等到成年之后,這些中國男人才恍然大悟,紛紛要補上愛情這一課,但為時已晚。所以,喜歡克里斯朵夫的故事,會有羨慕嫉妒恨的成分在??勺x多了他的愛情故事,了解了他為愛情所受的那么多傷,也會覺得,愛情是柄雙刃劍,傷人一千自損八百,有時候情史簡單也未嘗不是好事。
在克里斯朵夫一連串的情事當中,莎冰并不是最重要的一名女性,但卻是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女性形象。莎冰是一個寡婦,她對克里斯朵夫有著致命的吸引,一個少年對一名成熟女性的憧憬,不自覺地讓他為她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在書里,羅曼·羅蘭用最詩意的文筆來刻畫著莎冰的樣子,她在月色下皎潔如女神,倚門的姿態蕩人心魄,她洞察男人以及愛情,萬念俱灰之后,又從灰燼中生長出稚嫩的花朵。莎冰與克里斯朵夫的愛情,處在刀鋒的邊緣,有著死神般的誘惑,正因為此,情欲才被恐懼壓制于激動的肉身之內。后來,莎冰之死為這份充滿驚悸的愛情畫上了最為悲傷的句號。記得這段故事,曾讀得我全身冰冷,第一次覺得,有些愛情比死亡還可怕。
無論對于愛情、友情還是音樂,克里斯朵夫都擁有極其強烈的情感,一般人會承受不住這種情感火焰的炙烤,恐怕也只有偉大的藝術家,能一次次走出情感地獄,死而復生??死锼苟浞驅Υ亚橄駥Υ龕矍橐粯樱錆M自私的占有欲。童年時期的奧托也好,成年后的奧里維也好,克里斯朵夫都像摯愛自己的情人那樣,愿意把生命奉獻給朋友。有時會覺得書中有關男人之間的友誼描寫過火,但想想少年時期,也曾數次有過可以為朋友去生去死的情感沖動,也就釋然了——有些情感是超越性別的,現在我們不再相信那種毫無雜質的純潔感情,是因為我們沒有處在那個古典主義時代。那個時代,靈性還主導著人們的思維與行動,不像現在,靈性盡失,只剩欲望。
讀完《約翰·克里斯朵夫》,我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歸類于克里斯朵夫式的人——只是,我的創造欲可憐的只有他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甚至更少,但這不妨礙,我把他當成自己過去時光的代言人,盡管經歷千差萬別不可同日而語,但心靈上曾經發生的那些刀光劍影,卻是大致相同的。只是,克里斯朵夫是至死都不肯妥協的人物,而我卻在一次次妥協之后成為一名庸常的、幸福的男人——這不可想象,在十幾歲時的少年時代,怎么可能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看上去很幸福的男人?難道不是應該一生在刀鋒上行走、哪怕遍體鱗傷也會高呼痛快的那種男人?
可惜,少年時的想象與向往總是不經風吹,所以,像我們這樣庸常的男人,只能在夜晚讀完書掩卷嘆息一番后,沉沉地進入夢鄉,等待第二天那個毫無激情可言的黎明到來。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
韓浩月,男,生于上世紀70年代,現居北京。評論人,為多家媒體撰寫文化、娛樂評論。專欄作家,出版有多部個人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