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鄉村少年們
第一節課,我拿到一份來自16個省份的學生名單。依舊按照我的慣例,想了解他們中間有多少人生活在縣城以下的村鎮。底下有20幾個人舉手,超過一半。我又問,有多少人的讀書費用必須依靠父母種田來維持,是通過土地,而不是靠外出打工之類其他方式,這回有大約10個人舉手。我在想,依靠種玉米種土豆種水稻種麥子的微薄收入上學的這10個孩子,和那些腳踩滑板,手里玩著mp3進教室的學生坐在一起,他們心里的感受是怎么樣的呢?
后來,一個學生干部告訴我,我上課的這個班,家庭月收入在1000以上的11人,占25%,其中家庭月收入在4000以上的4人。除此之外的75%,都是父母靠種田或者靠出外打工的收入供這些學生讀書。
一只禿筆
那個云南來的學生把他的作業夾在別人的作業下面,我找出他那張紙,字跡太難辨認了,每個字不像是寫上去的,而是像用了最大的力氣刻上去的。幾乎沒有墨水的痕跡,想看清了挺不容易。
我有意選了他作業中比較生動的一段讀給同學們聽,讀得一點不流利,總停下來,辨認字跡。我說,有點可惜,這篇作業寫得太不清楚了。我給他遞過去一支筆。下課鈴一響,他來還筆。我說,是送你的。他說謝謝。
其他同學說,開學以來,他用的都是幾乎寫不出字來的廉價圓珠筆。
課上,我講到一個老農民獨自離開老家進城打工,從沒帶他的老太婆進城看看,他說老太婆要留在四川老家給他種煙葉,每年春節后他都要扛著20斤自家產的煙葉從農村回到城里。聽我說到老漢卷煙葉的滿意自得,從云南來的這個男生在下面笑得前仰后合,笑到最后,用額頭去搗課桌,是什么這么可笑?我一直忘了抽空去問他。
我有點高興,因為他是個開朗愉快的人。后來,他和幾個男生在學校附近找到一份給賓館做夜間保安的工作,晚間沒有課的學生輪流去值班。賓館方面提出一個要求:值班人員不能帶書本到場。按雙方簽訂的合同,每個學生每月能分到150塊錢。
朝鮮是韓國嗎?
講到“影像的力量,看見的力量”時,我跟學生們提到幾年前的春天在朝鮮的見聞。
有個學生在下面說,哈哈,世上還有這樣的事!
另一個學生說,朝鮮不是韓國嗎?
我知道2006屆學生大多數是1989年出生。回頭想想1989,似乎就在眼前,雖然走掉了,但還沒走遠,而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已經滿滿當當地坐在眼前,都成年了。
我也沒想到生于1989年的他們竟然搞不清哪個是朝鮮,哪個是韓國。對于他們,電玩游戲、電視連續劇和眾多整過容的影星就是韓國。我說,我講的是北朝鮮。他們搖頭。也許不是不相信,是難以理解。也許學生們已經出現了慣性思維,立在課堂上面不停講話的那個人無論說什么,都極其可疑。
關于影像的力量,我要換一個例子,講朝鮮顯然不靈。
要去看看雷成虎的家
下課的路上,學生雷成虎趕過來,他是個小矮個兒,瘦弱。雷成虎說,老師,我們家鄉實在太苦了,要不,我真想請你去我們家鄉玩。
為什么他這么說,他以為我會怕苦?我問,你家在哪個省?他說,陜西。陜西什么地方?他說,漢中。我問為什么我去不了你家鄉?他說,沒通客車,要走幾小時山路。
雷成虎并沒有報考我們這個戲劇影視專業,他想學經濟,但是,他被調劑到了這個專業。第一次上課,作為學習委員,他缺課了,聽說去跑“轉專業”的事了。第二次下課,我問他跑的結果怎么樣。他說,沒轉成。我問為什么,他臉色特灰暗,嘟嘟囔囔說又沒權又沒錢,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口氣像個小老頭,感覺這個18歲的孩子涉世很深。我心里想,陜西漢中農民的生活總能比貴州寧夏一些偏遠地區好些吧。但是,我沒到過他的家鄉,沒有任何根據去憑空想象。
說過請我去他家鄉以后,我和雷成虎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在下了課的密集人群中間快步走,不斷躲過女生們的遮陽傘。很快,他拿著計算機課本去了另一座教學樓,我直接回家了。
當時,我想過找個時候一定要去雷成虎的家。
不久又在學生宿舍區見到他,剛想打招呼,他卻急急地貼著墻邊走掉了,像一只飽受驚嚇的小鼴鼠。
我們的第三次作業是寫一個人,他交上來的只有非常潦草的三行字,一共不足100字,寫他的母親,我覺得他在應付。上課前,我拿了作業去問他,他沒說什么,先把紙片接過去,揉在口袋里,然后說他會重新寫,后來始終都沒再交上來。
后面的一次課,講一個四川貧困鄉村出來的學生幾年來使用4個化名,5次復讀,6次取得大學錄取通知書都沒去讀完的參加高考的事情。雷成虎在下課以后,獨自站在講桌前,翻看刊登那篇文章的報紙,有人湊過來也想看看,他馬上閃身離開,又縮回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10月底的一天,我晚上有課,剛進教學樓,就看見他在教室門口的暗處靠著墻很孤獨地站著,猶猶豫豫的,心神不定,見到我,他用一只手抱住腮,他說他牙痛,想請假。問他去醫院沒有?他說沒有。我說你可能是感染,應該去醫院。他顯然是應付我,點過頭,顛顛地走了,感覺他一轉身就如釋重負。我想,他不是去醫院,甚至也不主要是牙痛,這只是他不想上課的借口。后來幾次沒見他來上課。
有一次,他默默地出現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始終低頭忙自己的。下課鈴響以后,他一個人擋在教室門口,吭吭哧哧說他要對全班同學說點什么,他聲音特小,班長敲著桌子,讓大家安靜!我離開教室的時候,聽見雷成虎說,他不適合做學習委員,開學以來,沒為大家做什么,他要辭職,很對不起大家……
后來,又不見他了。我問同學,都說他退學了。又有人說他還在學校,還在宿舍里住。我問,他每天做什么?他同宿舍的人說,他和任何人都不說話,不知道他每天做什么。
這樣,就沒可能去看雷成虎的家了。
溫暖
今天的補課,臨時調整到了2號教學樓的一間小教室。
我一進門就高興,雖然這教室有點陳舊,空間顯得局促,但是人和人離得那么近。
親密無間就是這個意思。我說今天真好,這個教室真好,它讓我們在一起像一個大家庭。學生們都笑了。天氣有點冷,鈴響的時候,教室前后分別有人起身去關了前后兩扇門,教室顯得更封閉緊湊了。
這天的課結束前,超出了我準備好的講課范圍,我給他們讀了一首短詩,是麥豆的《荷》:
遠遠地看見你落水
沒來得及呼喊
留下一件綠色有香氣的旗袍
八月中秋,鬧市街頭
我遇見一位桂花飄香的女子
臂掛菜籃,肌膚雪白
他們聽得很安靜,然后沉默,我沒做多余的講解就下課了。課后,三個同學發來電子郵件,都是他們自己寫的詩。
很好,沒有人要求講解這首麥豆的《荷》,這是我最高興的。沒有正確和錯誤,沒有這樣或者那樣,就像今天就是調到了一間小教室,沒有原因。
我知道,這44個學生中三分之一的人,他們的求學生涯并不是在父母身邊度過的,父母要出外掙錢去。我覺得他們都需要一間小教室的溫暖。
蠱惑仔
對于一個綜合性大學戲劇影視專業的新生,我希望每個同學都來談談他喜歡什么電影。
小鄧站起來說,他最喜歡的電影是香港的片子《蠱惑仔》。他還沒坐下,教室里就有點亂,有些同學在笑。如果有人說喜歡《泰坦尼克》和《霸王別姬》,教室里一定很安靜。學生們好像都沒想到來自于四川鄉下的小鄧會提到沒什么“藝術品格”的《蠱惑仔》。
他沒一點慌亂,也沒坐下去,他轉過身朝著教室后面說(他總是坐在面對講桌的第一排):就是《蠱惑仔》,那電影影響了我們那兒整整一代年輕人。蠱惑仔告訴我們做人要仗義,要忍辱負重。他講了一陣道理才坐下,下面還是有笑聲。
剛入學的時候,各個學生社團都在“招新”,小鄧去報了街舞協會,沒想到那個協會要收250塊錢的會費,他當時交上了這筆錢。只有他自己知道,少了這250塊錢,他很快就沒有錢吃飯了。街舞,那是家境富裕的學生才有資格玩的,一個剛入校門的新生還沒想過那么多,以為是中學生的興趣班,是不收費的。后來,他告訴我,他把錢要回來了,退出了街舞協會,雖然,他挺喜歡街舞。
快放假前,我隨口問他,春節回家不?他說,大學四年里,他都不回家。我很驚奇,問他為什么。他說,來上學之前就和家里說好了,他要在大學畢業后找到一份工作才回家。大學期間家長不用給他學費生活費,一切都由他自己解決,這也是離家前說好了的。
我問他,怎么解決這四年的費用。他說,他有養活自己的辦法。他不惜力氣,不計較報酬,不放過一切機會。幾天前,我看見校內布告欄貼著假期小語種補習授課的海報,聯系人就是他的名字。
余青娥的作業
整整一個學期,我只是在最后一次課結束以后,才和這個名叫余青娥的學生說過幾句話。開始的一個月,我都不知道誰叫余青娥。在這個班級里,她跟不存在一樣,上課總是埋著頭的。但是,第二次作業,我就發現署名余青娥的文章好,有很多來自生活本身的靈動細節。
最后一節課下課了,我走向她。她一直都坐在最靠窗的一側,上課的時候如果想關照到她所在的角落,我就要偏轉過身,面朝著窗外,好像是想溜號去欣賞外面的樹叢。
我說,余青娥,能把你這學期的六篇作業在電腦上打出來,然后發到我的郵箱里嗎?是這六篇,我都畫出來了。她的臉忽然漲紅了,有點緊張,剛抬一下頭又馬上低下去,她去翻本子,她筆記本的最后一頁,早就記著我的電話和郵箱。她問,是這個嗎?我說是。她點頭,再沒抬頭望我。
她最開始抬頭的一瞬間,我看到她的眼睛和面孔都滿溢著幸福。原來,我也能給別人幸福的感受。
余青娥的高興我看見了,我的高興她一點都不知道。
(張言摘自《2007中國隨筆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