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欣是北京人,用他同事的話說:“他能把一件正常的事干得特別不正常。”他的主業是中國氣象頻道氣象分析師,既要坐在鏡頭前面做直播分析,也要做業務管理。“不能事前諸葛亮,也不能事前豬一樣”是他的微博介紹。他全身心熱愛著天氣預報這件事。“天氣預報充滿了不可預計性,這很神奇,用佛學里的‘諸法無常’也可以解釋,正因為它的不確定,對應了數學上的非線性理論”。他的童年是在北京三環路一個研究所旁邊的單元樓里度過的。“我最喜歡下雨,家旁邊有一個公交總站,車一大拐彎就能濺起很大的水花”。從癡迷水花的兒童變成專業人員和癡迷者,“原始快樂總是很重要”。
聽信欣說話絕沒有犯困的可能,因為他每次說到重點詞語時都會用體育播報的口吻,加很多重音和語氣詞:“我特別喜歡在分析里打比方。比如足球,這次的云團形成了一次進攻,但不代表成功,現有的機會簡直像40米開外的一腳遠射。已經接連29天都是陰雨,明天放晴的概率相當于中國男足打入世界杯。”他沒事就琢磨天氣和日常生活乃至歷史、科學、宗教的聯系:“我愛哲學,哲學這詞本身的希臘語意思就是愛思考。”他和他的名字一樣總是穩定而有說服力。下班時間還要見見從外地來的非專業氣象迷,“他們現在有專門的論壇,軟件很專業了,有一個小組甚至發展出地區的氣象模型,和當地天氣部門有一些合作”。信欣不僅僅把自己的事情當工作,這讓他顯得有別于一般的技術派。
天氣預報用信欣的話說:“事物不是直線推進的。”在半個世紀以前氣象學大師洛倫茲建立的方程組里,九個聯立方程由氣壓、風、溫度等參數構成,用超級計算機計算,每個參數小數點之后很多位以后的小誤差,也能引起整個結果完全相反,而那些小誤差又不可能避免。信欣之所以強調氣象原理,是為了說明“哲學、科學對于自然界的變化有相似的解釋和描述。而對于人,一個很偶然的小事件就能決定一生”。
信欣的父母都在研究所工作,父親在紀委,母親編輯專業期刊。他還有個哥哥,學了法律專業。與很多家庭的理想一樣,父母希望他學醫。他畢業的中學當年可以保送他去北京大學醫學院,但是信欣和另一個同樣被保送的同學商量了5分鐘,就決定放棄。他說:“我對于拿手術刀這件事本能上還是有抗拒,再加上自己完美主義的個性,一旦沒把人救過來,自己會在自責中痛苦萬分。”父母的規劃只是在大方向上營造了一個環境,而信欣自己卻完全在父母的設想之外發展著興趣。
他小時候的愛好極其廣泛,“我小時候喜歡看歷史書,初中歷史考試我經常能考100分,只要是史實我都能答對,甚至能糾正考題里的錯誤。但是到高中就不行了,高中歷史開始走向判斷,你要談你的理解,談的和標準答案不一樣就不行。我就去和老師辯論,但是老師只是說考試你還得這么答,別的可以私底下想。而語文里的文言文我特別喜歡,可是表達作者的什么思想,我覺得不能回溯到那時去。我發現自己如果學文科,可能會一直很擰巴”。
“小時候你會種下很多種子,不知道哪一粒會發芽。”他解釋自己寬泛的興趣。比如上幼兒園的時候就總是穿著雨鞋踩水花,“我現在也很不理解,下雨有什么好玩的,但是小時候看見路不平有個大坑,就盼著下雨去踩踩”。信欣對雨的感情又有些傷感:“上幼兒園時的一個夏天,我家一樓后面院子里出現了一只小刺猬,特別可愛,我就拿個小鏟子給它鏟了個窩,把它放在里面。我的洞挖得比較深,結果那天下大雨下到天黑,早上起來一看,小刺猬已經淹死了,我特傷心。”
幸運的是,哪一粒種子都沒有被扼殺在萌芽狀態。兒童時期的孩子對任何事物都很好奇,他喜歡寫哪棵樹開花了,青蛙叫了。“沒事就喜歡翻《十萬個為什么》,歷史也愛。”上小學一年級時信欣聽老師講《竺可楨日記》,他記得“老師說大家也可以寫自然日記,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就自己寫了幾年,到12歲時才停止”。他每年拿到一本日歷就開始預報天氣。“自己在紙上寫好晴、雨、多云,其實都是瞎猜,但是一次寫好幾個月的,然后每天就等著天氣預報,對照我和人家預報的一樣不一樣,如果對上了,就像中了彩票一樣開心。”
父母對于信欣的管教其實不多。“有書看,有球踢,他們其實很難左右我的決定,我是只要下了決心就誰也拉不回來的那種人。”信欣的中小學生活都比較輕松,他文理兼優,不需要用努力學習進行自我證明。在成績說明一切的框架里,信欣從小就很獨立,“大人和哥哥雖然也給我講了很多,但聽不聽還是在我”。他放棄保送名額也是在放棄之后才告訴父母的,“他們也沒有什么反應”。
“我高中時炒股還掙了一點小錢,對于股票數據分析我特別感興趣,你看多了就能看出規律來,我還記得自己買的第一只股票叫‘廈門國貿’,現在還有這個股”。父母從來沒有干涉過他的這些興趣,到現在依然如此。“在我家我一直有一個范圍里的自由,只要不出格,父母是不管我做什么的,而且我從來不在乎別人的評價,交流有人際和人內兩種,我傾向于自我交流”。
他的第一理想是金融。“我們考大學當然是考熱門專業,氣象這么冷的我只是覺得好玩就報了,沒想到真去了。”他說很多東西都和之前的計劃完全不同,“我并不因為學理科就不愛歷史,相反,我覺得歷史里最重要的是人性善惡,還有非偶然情況下的偶然因素。這些充滿不確定性和無法知道的條件,比如沒有孫中山也會有其他人來領導辛亥革命,但是和要下雨一樣,有些地方條件好,有些地方被抑制住了,所以我們只看到孫中山。”這樣的思路當然不能得到高分。
信欣總覺得自己走上專業之路都是被偶然事件決定的。“高考時想考清華,結果那年北京的考生都去考清華了,北大錄取的居然是分數剛上一本線的人”。他又想離開北京,幾經意外轉折進了南京大學氣象學專業。“從原始愛好,變成一門專業卻是另外一種經驗”,第一學期的“江蘇話微積分”就讓他完全墜入云霧。南京大學以學風嚴謹著稱,氣象學所學的數學和物理難度僅次于數學系和物理系。“我一進學校發現自己是倒數第三名,從湖北、安徽、山東考來的同學都特別牛,加上南方冬天濕冷、沒有暖氣,我那一年特別悲慘,就很想跳到金融專業去”。又是陰差陽錯,這一年因為踢足球骨折,信欣只好每天窩在宿舍學習,居然成績上升,并且對氣象學有了真正的專業研究。
這樣自我方向比較明確的人,也從小要強。“任何事只要做就要使100分的勁,如果只得了99分就要找原因。盡心盡力是為了心安理得,這一點中學的時候我就表現出來。到了大學我把南京大學的選修課都修遍了,坐在前三排,奮筆疾書,最后卻不去參加考試,不要學分。男生們都要借女生的筆記,女生們都要借我的筆記”。信欣也需要用學習來自我證明。已經到了“大三”,“老師因為宿舍著火,不給我本來已經拿到的獎學金了,我覺得不服氣,決定再好好學習一年,這樣學著學著就真的把自己學明白了”。有些人永遠在追求外部評價,信欣卻說:“我不會被外部評價影響。我只要求我自己理解這個東西,并且把這個東西說明白就行了,例如天氣。其實要說明白是一件挺有難度的事情,你必須特別自信、踏實,還得有利他的快樂感,不然人家都說你預報不準,你就不干了嗎?”
“有理想就有現實,每個事情都有對立面,只要跳出當下,就會有很基礎的判斷,人生的方向就不會迷失”。信欣不僅開始大力鉆研氣象,也放松了心態。“父母沒有強求我做什么事,我自己也不強求,我們一家人可以說都是理性的。我沒有受什么限制,所以對生活很熱愛”。做出100分努力,也不再要求得到同樣的效果。“前幾天有人說北大是用利己主義教育學生,其實整個教育體系都是利己主義的,我們的人口、社會和幾千年的科考制度,沒有人教你利他。我和父母并沒有討論過這些話題,但是他們讓我自由生長,到現在我哥哥還是會說我單純幼稚。”信欣樂呵呵地說,“我覺得自己還挺幸福的。”
“我很小的時候就學下圍棋,圍棋里有薄與厚這個說法,有的地方欠一兩手,下得薄了,以后遲早會出問題,甚至全盤崩潰,所以我們說,厚道。你開始在不起眼的地方鋪陳得很厚實,以后可能會翻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