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年前的某個清晨,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迷迷糊糊地拉開門,門縫里突然伸進來一只胳膊,手握一個金閃閃的家伙。我使勁揉揉睡眼,倒吸一口冷氣——是個警徽!就在這時,門后同時閃出兩個人,米黃色的風衣、禮帽、墨鏡、咖啡色皮手套、锃亮的黑皮鞋,一切都像電影里那么經典:
“你好,我是校區××探長,他是我的搭檔。我們接到舉報說你藏有槍支。我們前來只是提醒你,不要把槍帶到學校,否則你將被開除。”
我的腦子嗡嗡直響,等我一個激靈醒過勁兒來,他們已轉過樓梯口,留下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的我對著空蕩蕩的走廊大喊:“那是氣槍,我買來打老鼠的!”
我理解美國人不放棄槍支自由的心情,就像我小學時攢足零花錢在地攤上買了把玩具槍,偷偷拿回家,被父母發現,硬要沒收,于是撒潑打滾、涕淚齊流時的感覺。當我身在費城,在上百年的老房子里被老鼠折磨得痛苦不堪時,突然發現網上購物竟可以買到高仿真氣槍,我一下子想起小時候幾十塊錢一把的塑料玩具槍。比起美國人街邊就能買到真槍,這點方便不過是小打小鬧,但對我,這已是莫大的自由。
進黃石之前,我們在修車廠等待時,隨手翻閱柜臺上散亂的雜志,竟看到一本《HUNTING(打獵)》,于是我隨口問伙計:
“你們附近有賣打獵裝備的嗎?比如槍店啥的。”
“你要干嗎?”伙計的表情立刻凝住了。
“我想……打獵啊。”其實我只是好奇搭話,見他認真起來,也只好編下去。
“你想打什么?”他顯得更嚴肅了,好像隨時會撥打911一樣。
看著他生硬的表情,我頓時心虛了:“鹿、野兔……嗯……松鼠……地鼠……對,地鼠!”
他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哦,這樣。這些是可以打的,不過一定小心,有的鹿是受保護的!你過來……”他把我領到門口,指著對街一家有點像沃爾瑪的大超市,拍拍我的肩膀:“那就是,去吧。”
我揉揉眼,有些遲緩。
準確地講,這不是一個槍店,而是狩獵體育用品店。店名SCHEELS,全美有23家連鎖店,店內有上下兩層樓。
狩獵區有氣槍、火藥槍、瞄準鏡、彈弓、長弩、吹箭、刀斧叉矛,無所不包。真槍區又分實用和收藏兩部分。玻璃柜內陳列著貝雷塔、柯爾特、格洛克、西格幾大廠家的經典款及最新款手槍。還有各類小廠生產的來復槍、獵槍、霰彈槍、步槍。收藏室的墻面上,燈光照射著一把把雕花的、鍍金的、限量的,以及名人收藏過的古董槍。
輔助用品區,一切跟槍支護理、狩獵相關的,諸如子彈、火藥、槍套槍油、面罩耳塞護目鏡……應有盡有。外圍延伸出的衣著裝備區,如同耐克、阿迪一般自成體系:迷彩戰靴、戰帽、手套護膝、防彈背心、彈夾箭袋……
雖然以前聽說過所謂美國槍支泛濫的說法,但我還是驚呆了。
一身迷彩、腆著肚子的壯漢瞇著眼,撇著嘴,挑著弓弩;銀發銀須、腳踏長靴的老頭舉著一把長筒獵槍;也有西裝革履夾著公文包的中年白領,掂著精致的女用小左輪;更有拖家帶口的夫婦和玩興正酣的孩子。
看那邊,幾個青春期少年,見到獵殺動物的武器竟和看見動物一樣興奮,不停地問:“是霰彈槍打牛好用,還是雙筒獵槍?”甚至要求店員打開柜臺,把各大名廠的手槍一一試遍,店員雖略有無奈,但仍耐心地一一滿足他們。
由于沒有持槍證,我無權買槍;但身為顧客,看槍卻是天經地義的事。店員打開柜門,一排排手槍靜靜地呈在我面前,我用指尖輕輕地摸一只銀色的左輪,仿佛在摸一頭被主人牽住卻依舊沖我齜牙的惡犬。
也許被管制得太久,當我突然有了手握槍炮的自由,反而不甚習慣,便匆匆讓店員鎖上柜子。轉身正欲走,卻見身旁一挺重機槍,槍口所指,殺氣逼人。我睜大眼睛,指著它問:“那個也是賣的!?”
“當然,為什么不?”店員的表情和我一樣,帶著莫名的驚詫。
“假如我是瘋子,買一挺重機槍上大街掃射……”我不敢繼續說下去。
“賣槍前,我們先會做背景調查,瘋子很難買到。”店員解釋道。
“那,假如我一貫正常卻突然發瘋,比如那個在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殺了33個人的韓國學生……”
然而說到此處我閉上了嘴,這是個死結,沒人能給出答案。
每次美國校園槍擊案發生時,總有人出來指責:禁槍法令之所以不能通過,是因為政府拿了軍火商的錢……然而不管怎樣,自從美國建國以來,始終沒人能奪走國民手里的槍。
讓我們把歷史翻回到1775年4月15日的清晨。一群哈欠連天的英軍士兵在長官蓋奇的領導下,奉命搜查位于來克星頓鎮的一處可疑的軍需倉庫。即將到達時,穿破清晨的薄霧,他們突然看到一群手持長槍的人——由村民組成的民兵。雙方僵持不下,引發摩擦,美國獨立戰爭的第一槍打響了。
說到底是一群自主武裝的民兵在第一時間拯救了美國這個新生兒的脆弱生命。
因此,1791年,美國國會通過了著名的《憲法第二修正案》:“管理良好的民兵是保障自由州安全的必需,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侵犯。”
美國是個君主制缺席的國家,從沒有信任政府的傳統,他們只相信自己腰里的槍。開槍的基因,在獨立戰爭打響那天便溶入國民的血液里。腰里的槍沒了,腰桿軟了,個人主義就死了,英雄主義的脊梁斷了,美國也便“國將不國”了。
記得我們在黃石的時候,一天,路過一片山谷,被眼前綠得驚艷的草坡吸引,停車走去,支上三腳架,準備拍照,卻未注意到遠處煙塵滾滾,一輛破舊的皮卡停在了我們身后。
“你們在做什么?”車窗搖下,一位老者探出頭來,他滿頭銀發,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戴著頂寬大的牛仔帽。
“我們覺得這里很漂亮,想……”還沒等我說完,老人只生硬地說了一句:“Out!It's private!(出去!這是私人領地!)”
我們被這簡短而又冰冷的答復弄得很尷尬,正想解釋:“我們只是……”又沒等說完,老頭眼睛一瞪,破門而出!
剎那間,我仿佛看到一個即將拔槍的牛仔,保衛著自己的領地。
這讓我們想起穿越北達科他州時,在方圓百里內唯一的加油站買水,竟在貨架的后排看到了獵槍!這種陳設唐突卻又自然。在這荒僻的平原上,上百里不見人煙,蒼茫天地間,面對自然和一切突發事件,沒有擁擠的人群和隨時可求助的警署,唯一的保護就是槍彈。我因此明白,為什么在美國愈貧困兇險的地方愈不禁槍——這是人們生命的一部分,自從他們的祖先站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的第一天起,槍,便是生存的必需!
至今,美國人已擁有2.5億支槍,可大都躲在千家萬戶深藏不露:它們或被收在抽屜深處、衣柜頂上,或作為工藝品掛在墻上——木把雕花、鑲金鍍銀,炫耀著它的年齡。槍支,更像一張營業執照,擺在那里只是提醒你擁有一項可靠卻危險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