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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桃子是在 2008 年 5 月 28 日 ,離地震已經半個多月了。當時我正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垃圾桶的地方睡覺。同桌把我搖醒,讓我看新來的災區插班生。
午后的高溫讓我有些暈頭暈腦的,從桌上抬起頭來,才發現桌面已經濕了一大片。就是在這樣一個燥熱并且讓人睡意綿綿的夏天,我遇見了桃子。
桃子在講臺上,離我很遠,我看不清她,我沒有眼鏡。眼鏡在地震的時候從桌子上摔下來,可能在混亂中又被誰踩了兩腳——我在停課兩周的復課后才發現它壞了,還沒來得及去配新的。隔著層層疊疊的人頭,我看見的桃子似乎是貼在黑板上的。她說她叫程吉桃,大家可以叫她桃子。
桃子自我介紹完了以后,大家很用力地鼓掌。我沒有鼓掌,我在5月的陽光下想,從災區來的桃子和別人一點都不像,她身上沒有死亡的陰影,一點也沒有,甚至有陽光的味道,5月的陽光的味道。
我沒有力氣關心桃子——5月的陽光總是把我曬得很累——即便他們說她以前是聚源中學的。在我看來,她和學校里其他二百多個災區插班生無異,如果非要說有異,那便是桃子一點都不悲傷。這讓我很困惑——我對她唯一的好奇便是:她每天都笑得那么燦爛,難道她身邊沒有人在這場災難中去世么?她真的就一點都不在意身邊的人?
可我沒有機會去接近她,向她提出我的困惑,因為她被老師安排坐在第一排,而我坐在靠近垃圾桶和陽臺的最后一排,中間隔著由很多腦袋組成的銀河,遙不可及,只能遠遠相望。
5月的末尾,老師依舊沒有發現我突然不戴眼鏡了,除了同桌也沒有人發現我不再聽課了。我每天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透過臟兮兮的玻璃窗看外面的陽光肆無忌憚地傾盆而下,酣暢淋漓。成都多么難得的日光傾城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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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大地的傷口帶給世人的悲傷已經消亡了大半,而我也跟著全班的座位輪換挪到了前排,就在桃子的后面。于是我每天的工作變成了盯著桃子的后腦袋發呆。桃子的頭發很黑很長很順,像一個陳芝麻爛谷子似的比喻:黑色瀑布。可是我依舊困惑:桃子,你不熱么?
我忘了自己和桃子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了,只記得我們因為距離的突然拉近,開始交流了。我說我的眼鏡在地震中英勇就義了,桃子說她家在地震中英勇就義了。我說我從搖晃得非常厲害的五樓跑下去差點摔倒了,桃子說她從搖晃得更加厲害的樓里逃了出來。我說地震那天晚上我睡在操場,很冷,差點哭了。桃子說她看尸體看到眼睛麻木。我說二樓理科火箭班有個男生特別傻,教室都搖晃起來了,大家都跑了,他還一個人在那里做著數學題,于是大家開始叫他理科木頭。桃子說,那些來不及跑出來的人都被預制板壓在了下面……
說這些的時候,我和桃子正走在離映秀直線距離還不到 100 公里的一所私立中學的濃密的樹陰下。陽光透過夏天茂密的泡桐稀稀落落地砸下來,在地上畫出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圓圈,亮亮的,不停地跳躍閃爍。
桃子突然說:“你看,其實人就像這些點點一樣,存在很偶然,突然消失也很偶然……一轉眼你就不知道它們去哪了。”說完桃子就神經兮兮地沖我大聲笑起來。那笑聲似乎把頭頂茂密的葉子都震動了,不然它們為什么一直不停顫抖?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也跟著這些葉子猛地跳了一下。
在成都6月有風的夜里,桃子繼續和我說著她以前班級里的趣事,同學如何跟老師開玩笑啦,大家一起過中秋節啦,他們班里的元旦晚會啦……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一直想問的那句話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我想問,你提到的那些人還有多少幸存在人世?他們現在又分散在世界的哪里?
往后的日子依舊平靜得像波瀾不驚的搖籃曲一樣,該上班的人繼續上班了,該高考的人去高考了,生活還要繼續。當然,除了很多不該走的人走了。那些走了的人留下了一地的悲傷,而人們把碎了一地的悲傷一顆一顆撿起,壓在心底,不看不見不想不念。不然,為什么桃子在說到往昔的時候會不悲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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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桃子會在這里把書念完,直到我們一起畢業。所以在桃子告訴我她可能馬上就要回都江堰的時候,我心都漏跳了一拍。可是桃子還是要走了,都江堰的板房教室已經為他們修好了,他們可以回到家鄉安心學習了。
“你會記得我吧?”我有些詫異桃子在說這話的時候竟然帶著些許憂傷,而我也不確定這是不是我的錯覺。
“會啊,為什么不呢?”說實話,我有些討厭這樣小女生的依依惜別,總讓我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我喜歡的離別是那種豪放的,說走就走的,甚至是不需要告別的。畢竟無論我們相距多遠,我們也還是足夠幸運地駐足在同一顆星球上的,不是么?
“那就好。我會給你寫信的。”說完這話,桃子還認真地拍了下我的腦袋,好像這樣我就會表現乖一點就會給她回信一樣。
桃子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簡單而粗糙地為她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告別會。有個男生上去給她唱了一首歌。很老的歌,謝霆鋒的《我們這里還有魚》,老到幾乎沒有人聽過。可是我聽過,我在十年前就聽過,我還在下面輕輕跟著他唱:
我知道這些日子你要承擔多少哀傷,才可以面對破碎的夢想。我相信那么多的關心總會帶來希望,別忘了我們這里還有魚。在這里沒有風浪不會搖晃不再心慌,當黑夜過去總會有陽光,我陪你找個池塘蓋間平房忘掉哀傷,給自己一個有魚的地方……
第二天桃子就走了,走之前把我叫到教室外面,遞給我一個紙條,她說上面是她的聯系方式,要是想她了可以打這個電話。看著桃子認真的樣子我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說:“要是我一輩子都忘記了想你也想不起你,你豈不是要寂寞寒窗空守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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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的我們都還沒有手機,只能依靠一個座機或者寫信這么老土的辦法聯系。可是直到高考結束,我一次都沒撥過那個電話。
桃子說過她想去杭州,去看看白娘子是不是還在那里等她斷了仕途的官人,去看看許仙是不是還在等她已經老了容顏的娘子。我跟桃子說,你不能這么浪漫呀,要是斷橋上只有一個武大郎怎么辦?
后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桃子的這句很文藝的話,才讓我沖動了兩年想考去杭州的浙大。而且我的這個沖動還很不幸地讓全年級的人都知曉了。于是,當大家拿到錄取通知書相互祝賀的時候,到了我面前卻是異常尷尬,語言和動作都有些模糊不清,似乎是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安慰我。
因為不是浙大是 C 大,所以我不能去斷橋等白娘子和許仙的遇見了。看著錄取通知書快遞上的地址,我才突然想起桃子:桃子的錄取通知書會是由哪所大學發出的呢?
可這樣的想法瞬間就被同學們的吵鬧聲祝賀聲給淹沒過去了。大家都考得不錯,有去清華的有去北大的,那個給桃子唱《我們這里還有魚》的男生去了中央財經,而那個被大家取笑了兩年的理科木頭去了復旦。
那天一起回學校拿通知書的人在一起吃飯,肆無忌憚地說著以前諱莫如深的話題,誰誰誰和誰誰誰最后在一起了,誰誰誰和誰誰誰考到同一所大學了……而曾經跟我們反復強調早戀是絕對不能觸碰的六條高壓線之首的老師們,也只是跟著我們笑,好像拿到了大學通知書后我們就被立馬宣判成人了一樣,早戀的“早”字立刻就蛻變成了“正常”。
我在大家的吵鬧聲中,一邊想著桃子,一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豆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C大也不錯嘛,用得著這么失魂落魄?”
是理科木頭。
我笑了:“哪有,只是在想桃子而已。”
“桃子?哦,就是你們班那個災區來的女生吧。我知道她。”理科木頭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后給了我這么一個弓如霹靂弦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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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喜歡的人吧?”桃子說這話的時候,她大大的眼睛毫不掩飾地盯著我,我能在她清澈的眼睛里看見自己放小了數十倍的身影,那個小小的我在她的眼睛里閃著光。
那時,我們坐在頂樓的臺階上,兩雙腿在欄桿外悠然地晃來晃去。我想了一下,很認真很嚴肅地看著桃子的眼睛說:“沒有啊,怎么了?”
桃子笑了,笑得花枝亂顫,如果沒有欄桿可能她就已經掉到下一層樓去了。我更加困惑了,她沒有理由知道我喜歡那個地震時還在教室里做物理題的呆木頭啊。這絕對是個秘密,絕對。有些秘密是注定要在很多年以后跟著我們埋進墳墓的,而我確信這就是其中的一個。
“沒啊,就是順便問問,沒有就算了嘛。”桃子不再看我,回過頭去看那個因隔著樓梯間的藍色玻璃而愈發蒼白的太陽。
我還是覺得桃子突然問這話是有理由的。于是接著問她:“那你呢?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有啊,怎么會沒有,”桃子頓了頓,然后一本正經地說,“精神正常的人都會把有好感的對象作為自己的精神支柱,難道不是么?”桃子的回答擲地有聲,讓我目瞪口呆。我從來沒思考過“精神支柱”還可以是對其抱有好感的人,而且還是有好感的異性。
就在我正好奇那個男生是誰的時候,桃子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他已經不在了。”
我突然覺得心被什么東西慢慢地劃了一條又一條不深不淺的口子,漸漸深入慢慢鮮活起來的痛讓我有那么一瞬間呼吸不過來。“他……”我明明知道答案的,于是聲音漸小,最后徹底被我吞了回去。
“是,和那些人一樣,死在了地震里。我都還沒來得及見他最后一面——所以,要是你現在有喜歡的人,雖然、即便、縱然你不能夠說出來不能表現出來,你也一定要在心里偷偷地狠狠地喜歡他,在心里守著他,把他徹底記住——人很脆弱,說不定哪天他就從你身邊永遠消失了也說不一定。”
桃子在一口氣說這么多話的時候,依舊沒有一點悲傷,反而還沖我眨了眨眼睛,擠出一個鬼臉:“他想去浙大。我必須得勇敢地活下去,替他把他不能走完的路繼續走完。總有一天我會去斷橋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已經如約到了天堂——不管是人間的還是天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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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在離開之前,除了找了我,還找了理科木頭。用理科木頭的話來說,當時他的反應就是“一臉茫然”“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其實不用他那理科的笨拙詞匯,我也能想象得出當年桃子站在理科木頭的面前,是如何的木然發呆、口齒不清。因為我的理科木頭和桃子的精神支柱長得是那么像。這是我后來收到桃子寄來的照片以后才發現的——也可能是我的錯覺,他們或許一點都不像,畢竟桃子從來沒有和我提起過這事。
那年,桃子站在走廊的陰影里對理科木頭說:“你可以去浙大嘛,去看斷橋殘雪,去看蘇堤春曉,多美啊?”
那年,理科木頭很茫然地回答桃子:“去上海嘛,東方明珠或者外灘也很漂亮啊……”
故事的最后,我們四散停留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各個角落里,卻唯獨沒有杭州。我們誰都沒有去那個被稱作天堂的地方,去遇見期待中的白娘子或者許仙。
2011 年的最后一個月,我收到一張蓋著杭州郵戳的明信片:我在斷橋,下雪了。像童話一樣,很美,但終究不是我想要的天堂。
[編輯:張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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