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至今日,依然會做化學只考了56分的夢。
老師站在講臺上,抑揚頓挫地念出每個學生的名字和分數。念到我時,“56”被同桌的男生聽成了“96”。“哇,你長進了!”他大聲地說,帶著些因不可置信凝成的諷刺。老師抬起眼睛更正到:“是56分!”于是全班冷場。
15歲那年,我常常想去老師辦公室縱火,燒掉每周必考的化學試卷,讓我的試卷和所有人的,包括滿分的那些,一起一了百了。
夢境里的地點,不一定是當年的教室,有時是現在的辦公室,有時是機場,還有一次是一個沒有水的游泳池。全班坐在池底,老師頭戴黑襪子改制的頭套。那次夢醒來我笑了好久。
這一次我夢到我的同桌。個子很高,長相平平,變聲期聲音有些許的沙啞。唯一的優點是騎單車的樣子比較帥。理科學得比我好,但是根本沒有用心學習。
他總是帶一些新奇的玩意兒,有一次他帶了一個微型防狼器,可以發射催淚彈。他在課堂上玩得興起,老師喊到他的名字時,他不小心按動了催淚彈的機關。
全班都在催淚彈的射程內,無一人幸免。大家流著眼淚被嗆得四處逃竄,有的女生干脆哭了起來。我離得最近,受到的襲擊也最猛烈。在我快要死掉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在我耳畔說:“屏住呼吸。”他把我拉起來,迅速逃出教室。我的手因驚嚇和受襲而變得僵硬冰涼,他的也是。像兩塊玉石接觸在一起——他拉著我的手。
從那以后似乎有一些什么東西在悄悄地改變,我們變得親近了。同學和我提到他時,不會再說他的名字,而是用“你同桌”來代替。因稱呼上的改變而產生的那種曖昧的感覺,讓人很窘又覺得溫暖。于是我會用不屑的口氣提到他,我知道,我其實是一種欲蓋彌彰。冬天有半數同學患了感冒,他在自習時硬要給我講一個笑話。我說:“你不要和我說話哦,你感冒了,會傳染我的。”他忽然很受傷地說:“天哪,你就這樣對待一個病人!”
其實只是開玩笑而已,真的,我們之間開過很多次類似“你給我去死”之類的玩笑,都不會真生氣。可是這次他不知道怎么了,他沒再說話,這使我也很尷尬。
他在當天逃課,似乎與我賭氣。我在晚自習之前的休息時間看到他騎著單車遠遠地沖我而來,我身邊的女同學說:“喂,你同桌騎車的樣子真的好帥。”
他騎到我面前剎住車子,單足立地。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板藥片,“喂,給你的,防止被我傳染。”說完就驕傲地揚長而去。
晚自習的時候照例是考化學。答不出最后一道大題的我坐在座位上發傻,他則聚精會神地演算。以往他會對我擠眉弄眼,說是氣我,到可以理解為一種安慰。但是這次他真的生我氣了,不和我講話了。再后來,我也生他氣了,我也不理他了。我們就這樣開始冷戰,到后來竟成了真正的敵對。
二
終于有一天,他把口香糖粘到我的座位上,故意讓我出糗。這一屁股坐下去之后,口香糖和褲子之間拉出長長的絲。我把他推倒在地上,他站起來反推我一把。很丟臉的,同桌之間鬧成那樣。老師分開了我們,把我安排在前一排的座位,他仍然坐在后面。就這樣我成了他的前桌,這更方便他喪心病狂地整我。我需要每次下課后讓同學幫我檢查后背,因為十有八九有他貼的紙條,“讓我去死”、“我是蠢豬”、“我瘋了,不要攔我跳河”,諸如此類。
秋天到了,校運動會要開始了,老師要大家積極報名。還剩下女子跳高這一項沒人報,這時候我身后的他舉手:“報告老師,菇仔說她最擅長跳高了!”
我可以反駁嗎?如果我說我真的不擅長跳高。老師只會說你太謙虛了。就這樣,我在一周后站在了跳高的橫桿前,我一共要跳四次,前三次都是跑到桿前停住了,沒有勇氣跳過去,最后一次,我干脆鉆了過去。
我給我們班丟臉了,從化學課的丟臉變成運動會的丟臉。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女生,進校的成績又不是很好,我沒有辦法為自己爭辯什么,我只能成為一個丟臉的人。
那時的我,狼吞虎咽地看了很多書,世界名著、暢銷小說、還有唐詩宋詞,以至于到了高三,換過了語文老師之后,我這個自卑渺小的人,居然會被新來的語文老師贊嘆,“這篇作文寫得真是好。”她的喜歡讓我受寵若驚,我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特別的女孩,一個“有文學氣質”的、“有天分”的女孩。
而化學課在高三徹底變成一段歷史,我再也不用學它了。擺脫掉那些壓垮分數的理科之后,我的成績變成了班級第三名。
三
教室外的走廊長長的,潔凈如洗的大理石地面在大掃除后更加光滑,男生最喜歡從走廊一頭沖刺到另一頭,像發瘋的野驢。做完值日的我,收拾好書包準備回家,遠遠地,看到他正在走廊那頭發力,野性十足。不知那天我是怎么了,也許我骨子里也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人,就在他經過我的一瞬間,我伸出了左腿。
他絆倒后像企鵝那樣以腹部著地滑向遠處,直到被盡頭的墻壁攔住,悶響一聲,才停下來。
事后,我害怕極了。我沒有勇氣承認那是我干的,雖然我很想去和他說對不起。
他頭纏紗布,膝蓋上也有傷,夸張得像個米其林輪胎人,但他似乎并不想追查是誰干的。
很多天以后他的紗布揭掉了,沒有留下傷疤,除了頭發剃短了一點,看到他沒事我甚至比他還高興,放學的時候我看見他去車棚取車,我走過去,站在他后面,想著如何措辭。
“上車嗎,我載你一段。”他沒有看我,一邊開鎖一邊說。
“不用了……再見,”我轉過身,“我先走了。”隔了一會兒,在馬路上,他的車風馳電掣地超過我,留下一串不雅的口哨:“我,原,諒,你,了,笨,蛋!”
一個男生總是捉弄一個女生,一定是因為他喜歡她。
很久以后我才懂得這句話。其實不一定是多么有道理的一句,但是在我的身上應驗了。
他在高考后約我去動物園走走,為了看一頭生了紅斑病的大象頭頂的心形圖案,我們爬到了一棵大銀杏樹上,我爬上去就不敢下來了,他在樹下接著我,讓我落在他手臂里。
那是第二次接觸,距離催淚彈那次,他的手變大很多,他的臂膀有力,我聞到他身上清香的洗衣皂的氣味,他的手……我從不知道男生可以有那么柔軟的手掌。我們的臉都羞紅了,從動物園出來,各持一根冰棒壓驚。
然后,十七歲的夏末,一個去往南邊的海邊,一個去往北邊的海邊,各自的大學都在海的盡頭,海水依然把我和他相連,他對我說,每一次漲潮就是我對你笑一次,每一次落潮就是我想你一次。
“我不會改變。”他說。
少年不懂得誓言的脆弱,以為那會永生永世,少年也不懂得記憶的永恒,以為它只是虛無的東西。其實,反而是無形的記憶勝過有形的誓言。
從那時候我們沒有再見過面。看記錄片常常嘆惋科技還沒有那么發達的時候,人類就把古代珍貴的文物刨了出來,然后眼看它們在空氣里氧化,就這樣失去它們。
是一樣的道理吧,比那些珍貴文物更值得小心對待的,是那些柚子一樣酸而甜的,青澀的回憶。
應該永遠保護它們,不要被時間的呼吸氧化。
氧化?嗯,氧化。
我又想起那一年的化學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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