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彤

為什么是你
我是一個南方孩子,剛到北京的時候,由于口音以及個子矮小,常常被人欺負,最初幾個月,沒有一天我不是哭著從學校回來。外婆看著心疼,對母親說:“你總要管一管,去找找校長或者其他孩子的家長。”母親瞟了我一眼,問了一個我那個歲數根本不可能回答的問題:
“為什么那些孩子只欺負你,卻不欺負別人?”
這個問題幾乎伴隨了我整個成長過程——無論我受了什么委屈,無論我得到多么不公平的待遇,我永遠會先問自己:為什么是你不是別人?有沒有你自己的問題?
個子矮小我無法改變,但是口音我徹底改掉了——現在即使我告訴別人我是南方人,人家都會說,不可能,為什么你沒有一點口音?
母親和我外婆的最大分歧在于,我母親堅持認為不要給孩子任何可以依賴的幻想,要告訴孩子真相——你不是最優秀的,你不是最好的,這個世界上有比你更強的人,你想要過更好的生活不是錯,但你要自己爭取,即使身為你的母親,也沒有義務為你提供你所要的一切。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掙;沒有本事,就不要抱怨。
不必要的犧牲
記得剛工作的時候,第一次出差,下了火車發現錢沒有帶夠,給母親打長途電話,希望她能從我的工資卡里取出1000元錢寄給我。母親憤怒地說:“你去出差為什么不帶夠錢?你媽媽不是家庭婦女,哪有那么多時間給你干這些事情?”
我在電話里哭了——后來她當然還是給我寄了錢,但是警告我下不為例。的確,后來我再沒有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麻煩過她,因為她不只是一個母親,還是一個教授級的高級工程師,她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
曾經我很為自己的母親不是那種傳統型的母親而遺憾,但是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命運給了我這樣的母親,而她也造就了我獨特的個性,為此我真的很感激她——因為她,所以才有我;因為她有個性,所以我才有個性。她不是不肯為我做出輛牲,她只是不愿為我做出不必要的犧牲。
用我的命換你的人生
去年某天深夜,我被送到醫院急診。母親當時正負責寶鋼項目,她趕到醫院時,大夫告訴她我病情嚴重,刻不容緩,需要馬上化療,她當機立斷辦了退休。她甚至對親戚說:“如果能夠一命換一命,就讓我換了她吧。”
我常常想,母親為什么甘愿用自己的命來換我的命,卻不肯給我一點點依賴和幻想呢?
即使在我生病的時候,她也從來不像有的母親那樣說些“善意的謊言”,她似乎從來就不認為我承受不住真相的打擊——她是直截了當跟我說:“你生的病叫惡性滋養細胞腫瘤,如果不化療,你活不過半年;如果化療,你有50%的勝算。即使化療結束,你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過日子,你必須常常到醫院檢查,防止復發。在協和醫院的記錄中,曾經有18年以后復發的患者。”
我當時差點瘋掉,我對她說:“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我不打算治療,我要用最后的時光去周游世界。”
她冷靜地告訴我:“第一,現在不是最后的時光。第二,你的生命不完全是你的,你這條命是我給你的,你要為我活下去。”
我想,如果我的母親不是這樣一位母親,我會成為今天的我嗎?我現在還能活著寫這些文字嗎?她幫助我發現了生命中另外的意義,她讓我成為我自己,又讓我懂得,我的生命并不是任性地屬于我一個人。
生命之所以可貴,并不僅僅在于它對于每個人只有一次,還在于它的廣度和厚度——就像我母親對我說的那樣:“如果你拒絕化療的惟一原因,是因為你害怕痛苦,那么你以為你去周游世界就能真正快樂嗎?”
我想她說得對。感謝她讓我懂得,生命本身就是包含苦難的。多年以前,如果她不肯經歷苦難,那么就不會有我的生命;多年以后,如果我不肯接受化療,就不會活下去。所謂“痛快”,沒有痛苦的“痛”,怎么會有快樂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