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談話嘉賓:黃一鳴?王文瀾?李英杰?方學輝?代國夫?石寶琇?王征
劉世昭?火?炎?秦軍校?孫振軍?楊威勝?胡武功?蔡煥松
蔡煥松:近20年來你出版了10本攝影專著,除了《汶川大地震攝影紀實》,其他9部作品都是拍攝海南本土的,你是有意識地堅持拍攝、編輯這套記錄海南變遷的叢書,還是在邊拍邊編的過程中逐步完善拍攝思路的?
黃一鳴:1981年我開始攝影創作,至今已有31年,這31年里我用鏡頭記錄了生我養我的海南土地,我的攝影和島上的百姓生活緊密相連。出版這套系列叢書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想法,而是在一個個專題的拍攝、編輯過程中形成的。
1981~1985年,我還處于沙龍攝影階段,以打“龍”為榮。后來受到國內較前衛、做得較好的攝影家的影響,比如四月影會那幫人,也陸續接觸到一些國外攝影家的作品,包括亨利·卡蒂埃·布勒松、尤金·史密斯、羅伯特·卡帕這些大師的作品,才對攝影有新的領悟。這個時候記錄海南變遷的理念還很模糊,只是認為用相機能夠進行攝影創作。1988年海南建省,我被調到中國日報社做新聞記者。當時中國日報社有一面旗幟,就是王文瀾,他對我的影響很大,因為他的攝影跟別人不一樣。這之后,我圍繞海南先住民、闖海人、弱勢群體、白領等拍了一些專題,這個創作理念才逐漸完善、成熟。
蔡煥松:從一鳴的言談中可見你(王文瀾)對他的影響,你做為一個攝影同行又是他的領導,如何評價一鳴?
王文瀾:我與一鳴之間可以說是神交,相互的眼神交流遠勝過語言,因為他在我面前幾乎不怎么講話。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海南人,把鍥而不舍的夙愿都傾注在他的故鄉。他的足跡遍布海內外,把所有能量都儲存起來,再回到海南的歷史變量中一點一滴地均勻釋放。海南的天氣熱,加上“下海”熱、投資熱、旅游熱、沙龍熱,簡直火得不得了。一鳴冷眼向洋看海南,既熬過了沸點,又經住了溫涼。一顆平常心,使他從時代的潮流中跳出來,成為一個恒溫的旁觀者。清心既能寡欲,也能清目。于是,我們感受到一鳴持之以恒、不動聲色的海南視界,以及其中無處不在的呼吸與心跳。我一直認為,一鳴把重要的話都留在他的照片里,只有在那里,他像變了一個人,有說不完的智言慧語;也只有在那里,我才能真正讀懂他。
一鳴用照相機與海南進行了30年的對話,他的近十部關于海南的攝影專著樸實無華,沒有大話、空話、假話、套話。他從民間平凡的家事悟出改革開放的國事,以小見大地真實記錄了故鄉百姓的生存命運,腳踏實地地講述著他的海南故事。他已經講了半輩子,我想,他會一輩子講下去。一鳴常給我們帶來意外之喜,總能讓我們重溫那句成語:一鳴驚人!
蔡煥松:正如文瀾所說,一個攝影家對一個地域進行深入的影像記錄,單靠影像語言的改變遠遠不夠,更重要的是他對這個地域的情感投入和對這一地域人與環境之間關系的深入觀察和了解,一鳴在這方面應該有特別的優勢。
黃一鳴:我父母出生在印度尼西亞,我的大部分親戚都是從印尼回來的。我是印尼僑眷,出生在三亞,出生以后就到了陵水縣。8歲時我到黎村苗寨里生活。15歲到另一個黎村插隊當農民,一直到18歲,后來才到海口讀書。這些經歷對我的觸動是很大的。作為一個攝影人,我應該用影像記錄我生活的地區,通過攝影詮釋我對這個地區的理解和認識。后來我進了中國日報社,我印象非常深,王文瀾跟我說過一句話:你要用一個外星人的眼光,來看待你生活的這片土地,這樣你會有很多更深刻的認識。我后來就是以外星人的眼光來看待海南的。
蔡煥松:你愛這塊生你養你的土地,這是一種鄉土情結;同時作為一個新聞記者,你擔負著社會責任。在你的本土影像系列里,鄉土情結和社會責任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兩者如何統一?
黃一鳴:因為從事攝影,后來又進入新聞界,我對這塊土地的情感是非常深刻的。改革開放之后,海南發生著很大的變化,我應該盡我所能記錄下這種變化。基于這種認識,我每時每刻都在記錄身邊的生活和我們的生存環境。這兩者是統一的。
蔡煥松:你和同時代的攝影人一樣,是從打“龍”開始的,剛才談到你后來受四月影會影響對攝影有所頓悟。我想請李英杰談談,你作為北京四月影會的創始人之一,對此有怎樣的評價?
李英杰:我認識黃一鳴,是從認識他的作品開始。我看他的東西比較多,尤其是反映早期海南人普通生活的片子,看了之后很震驚。因為我對廣東(1988年以前海南隸屬于廣東)攝影界的整體印象是他們以唯美攝影、沙龍攝影為主,而黃一鳴的作品、風格、專題等等都出乎我的想象。
攝影從國外傳入中國,最早在廣東、澳門一帶傳播。從國外傳入中國的攝影必然和中國本土審美理念發生碰撞,與中國唯美理論融合,所以我對文革以前廣東攝影的印象就是沙龍攝影。而且我跑了很多地方,包括港澳、新加坡、菲律賓、泰國等地,跟這些地區的攝影家交流,看他們的作品,給我的感覺就是凡是以華人聚居為主的地方,基本上也是以沙龍攝影為主。但是,黃一鳴的作品完全以另一種面貌出現。他用非常貼近生活,貼近海南本土的紀實視覺表現海南百姓的生活狀態。我很震驚于他對傳統的大膽革新,或者說是革命。
當然黃一鳴說了,改革開放以后他受國內時代變革的影響,但我想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我跟一鳴聊天的時候,我說你的口音特別像翁乃強,后來他告訴我他父親和翁乃強、方學輝關系特別好,在印尼是同學,方學輝、翁乃強還是他的攝影老師。我聽后恍然大悟,為什么呢?因為這兩位老先生在紀實攝影方面都做出過很大的貢獻。翁乃強和在座的劉世昭都是《人民中國》的記者,是一直活躍在攝影方面的大家。方學輝是華僑攝影學會的顧問,一直致力于我們和東南亞華僑的攝影交流活動。他也一直在走非常平實的紀實攝影路子。
所以一鳴受這些名師的影響,找到了一條非常切合自己的道路。他立足海南,關心海南,尤其關心海南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這種對海南的熱愛促使他做這些專題,堅持拍攝記錄。我覺得這是特別可嘉的。
方學輝:作為曾經的海外游子,看到同樣是曾經的海外游子的后代—黃一鳴在攝影領域取得如此突出的成就,我感到特別高興,有一種親人般的欣慰。通過近30年與黃一鳴的“親密接觸”,反復解讀他的多部作品集,我認為黃一鳴成功的訣竅有三:勤奮、思考、勇氣。因此,我完全贊同著名旅美攝影評論家王瑞對黃一鳴的評價:“黃一鳴不僅是個勤奮型的攝影師,重要的是他更是一個思考型的攝影人。”在這里,我還想補充一句,黃一鳴也是一位“不畏艱難險阻的攝影勇士”。
蔡煥松:我想問黃一鳴,現在海南各個城市的建設已經非常現代化,和北京、廣州差不多,原來你拍攝記錄的很多純鄉土的東西已經消失,成為一種影像記憶,你怎么看待不同時期海南的變化?
黃一鳴:大家通過影視或照片可能已經有所了解,原來的海南是非常貧瘠的。因為海南是國防前哨,基本上不能開發,只有農墾和軍隊到海南進行一些橡膠、農作物種植,還有一些邊防守衛作業,所以海南經濟非常落后,條件也非常艱苦。我在黎村苗寨長大,那時候的生活就是刀耕火種。
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1988年4月建省以后,海南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城市建設的規模大家有目共睹,發展速度也令人震驚。當然這就涉及到如何保存本土文化,繼承民族傳統這類問題。一個城市,一個地區要開放要發展,我們是不能阻止的,雖然我留戀我生活的環境,懷念舊的物件。作為攝影人,我只能用照相機把海南的舊貌用影像的方式留存下來。我眼前的生活方式、生存環境,比如青山、綠水、民族、山村等等,這些都是我們不可能在家里收藏的,但是我可以用影像把它記錄收藏下來。所以我說我用影像收藏歷史。
蔡煥松:你用照相機收藏了不同歷史時期你的眼前生活,30年下來,你就是用影像收藏了各個時代的可比較的歷史,你記錄的這段歷史,究竟有什么價值?代國夫你作為海南省紀實攝影協會副主席,在海南生活這么長時間,你是怎么看黃一鳴這批本土影像的社會價值和歷史價值的?
代國夫:黃一鳴用鏡頭記錄海南30年的文化歷史,他的作品給了我們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海南國際旅游島的建設根基是什么?應該是發展改善海南人民的生活。海南的今天是靠每一個歷史時期海南人民勤勞的雙手和辛勤的工作創造出來的。海南人民的幸福指數應該和國際旅游島的建設是同步的,他們的幸福指數越高,越能發自內心地歡迎全世界的游客來到海南。現在為什么會出現一些“宰客”現象,一些大家不滿意的事情?這需要我們反思。
作為海南旅游的從業者,我有一個最直接的感覺,我們要給游客美的東西。怎么把美收入鏡頭中?怎么通過攝影把最美的東西表現出來?是海南國際旅游島建設過程中應該思考的問題,包括建筑布局和花、草、樹的布局等等。
蔡煥松:好的紀實攝影作品,它的社會價值和歷史價值很大,社會價值的附加值往往來自意識形態。作為一個攝影家,你是幸運的,你記錄了海南這一改天換地時期的變化,假如你記錄的是30年沒變的海南,會是怎樣一種結果?
黃一鳴:作為一個站在海南改革前沿的攝影師,能夠有機會記錄下我身邊發生的巨大變化,我確實要感謝這塊土地,感謝黨和政府建設海南特區的政策,以及2010年頒布的建設海南國際旅游島的政策。
從1987年開始,我就感覺海南可能會發生與別的地方不一樣的變化,隨著海南建省,海南的發展建設非常迅速。從那時開始,我就懷著一種緊迫感去記錄身邊的生活和變化,相機從不離身,想盡辦法弄到膠卷,用各種手段去記錄。
那時候,海南島突然冒出來很多闖海人,我非常好奇他們來海南做什么,因為之前只有知青愿意來海南,其他大陸人對海南是不屑一顧的。但他們的到來代表著一種朝氣蓬勃的新希望。所以作為一個攝影人,我應該發揮自己的作用,去記錄他們在海南的生活。
蔡煥松:石寶琇你怎么看待剛才這個問題?
石寶琇:紀實攝影的確有它的社會公用性。只要一按下快門,不管你自己本人怎么樣,照片離開你的時候,就不聽你的使喚了。照片本身的價值,一是留給歷史,二是見證當下。但也有人說,我的照片不是給當下看的,我是為三四十年以后拍的。這些攝影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出世的人,拍照片是給自己看的,或者是給小圈子看的,不是為了傳播,也不是為了它的社會公用性。這種照片有一個危險性,就是記錄的成分太多。
而黃一鳴不是這樣,首先他是入世的人,第二他的照片當下看和很多年之后拿出來看都可以,而且放得時間越久,引起人們內心的震動就越大。我看了一鳴的《海南先住民1981—2011》(以下簡稱《海南先住民》),一開始我以為里面都是老照片,但后來我看2000年以后的照片都有。這就說明了一個認真做紀實攝影的人,不靠時間沉淀來增加照片的分量和價值。
我舉個例子,一個攝影人拍了西安的明清老街,很快這個老街被市長以改造西安土老破舊為由拆了,那么很多年之后,他拍老街的照片就很值錢。后來人們檢討,包括市長也檢討,說自己當年怎么干了一件傻事。這個市長現在是一個攝影發燒友,我跟他關系還不錯,說起這件事,他到現在都覺得不安。
回過頭說一鳴,如果他拍的海南原住民那些民族傳統、文化還在,那些建筑還在,我覺得已經很難得了。但很遺憾現在我們只能在他的照片里看到而現實中已經沒有了。這種遺憾和紀實攝影沒關系,但它值得我們思考,如何用影像保護傳統,保護那些即將消失的東西。現在的情況是你圖片拍下來了,突然有一個市長或縣長看到了,然后照著圖片又蓋了一些草房子,變成民俗村,黃一鳴的畫冊變成了上世紀80、90年代海南原住民生活狀況的參考圖。
蔡煥松:寶琇關于不靠時間推移來評價一鳴影像的觀點,引申出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一鳴影像的真實性問題。影像的真實性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客觀存在就是真實;一個是攝影家內心感覺到它是真實。我們經常有這樣一種經歷,拍到了某種東西,它是客觀存在的真實,但我們內心不一定贊同這種東西,覺得它并不是真實的,請問一鳴碰到過這種問題嗎?你怎么處理?
黃一鳴:尤金·史密斯說過一句話:要拍好照片,就要把自己隱藏在墻壁里。這句話對我觸動很大。后來我拍照片都把自己融入到老百姓的生活中,不干涉被攝對象,用真實、平實的畫面語言去記錄眼前的一切。這和之前的沙龍攝影完全不是一個概念,所以這個轉變一開始對我來說也不容易,但我還是悟到了這個道理,知道了影像真實性對攝影家來說意義非同一般。
去年出版的《海南先住民》收集了我1981~2011年,跨度30年拍攝的影像。認真閱讀這本書的人會發現,早前我拍攝的影像還是有擺布的痕跡,或者是運用一些美的構成來記錄先住民的生活影像,但到后期我的整個拍攝方式就完全改變了。這就是我作為一個記錄者,走過和做過的忠實于影像的一個過程。
蔡煥松:剛才一鳴講的影像真實性的問題同時引出另一個關于他平實影像語言的定位問題。大家也看到一鳴的影像話語體系是從沙龍攝影一路變化走過來,從某種意義講這是一個根本性的轉變。王征近年來在研究影像語言,你對一鳴系列作品所呈現的影像語言特點怎么看?
王征:黃一鳴是一個區域文化采集、呈現比較完整和豐厚的攝影師。如果我們屬于一代攝影人的話,那么黃一鳴是我們之中比較勤奮的,他出的書很多,比如《海南先住民》、《海南故事》等等。
至于影像語言的轉變,可能從事攝影的人,一開始都是用影像的造型層來解決問題,過去稱之為形式,比如光線構成、構圖、影調等等。但影像語言并不是簡單的造型藝術,它是在基本造型之上把形式和內容統一起來的一種言說方式。剛才黃一鳴說他是從沙龍轉到紀實上來,實際上中國很多攝影師都是這么走過來的。中國攝影存在一個問題,就是哪一條線的發展都沒有往情景上走。比如影像造假,如果你把假造到一定程度,它的意義就變了,就可能形成一種新的語言方式。加拿大有一個攝影家,他自己擺布、架燈去拍動感的東西,給人感覺是街景,但其中隱藏著作者對現實的某種判斷力。
黃一鳴從拍沙龍一步步走來,到現在對現實進行系統記錄,他影像語言的轉變可能與他深層次的某種文化訴求有關。他有自己的觀察角度和言說方式,他的影像語言是有特點的。第一,黃一鳴影像的構筑始終建立在一個故事化結構當中。第二,他的紀實影像力求從具體的視線性上和狀態性上來解讀對象所包含的豐富信息,這個信息不僅僅是我們視覺觀察到的信息,更是黃一鳴對其語意的擴大和豐滿。第三,他的影像比較樸實,語言有點拙,但恰恰是這種拙,更好、更深度地闡釋了被攝對象。
不管什么語言方式,只要能很好地表達影像的內涵,就是可取的。就像普通話、上海話都能清楚地表達同一個意思。但如果一個字是上海話,一個字是北京話,一個字是河南話,那就沒人能聽懂。黃一鳴在使用影像語言的流暢性上做得很不錯。所以特定的語言,往往跟特定的題材相對應。不能簡單地抽離語言本身,也不能簡單地只關注題材本身。有多少個內心就應該形成多少種影像語言,這是我們探索影像語言多種可能性的途徑。
還有人說是否可以更主觀一些,去尋求對象本身的意義和價值。有時這是悖論。因為你在貼近對象的時候,無論怎么去揣摩他,判斷他,站在他的角度去言說,甚至是公共化的角度,都很難構成一種公共語言。與其這樣,不如回到自身,這樣對被攝對象的主觀判斷,可能更具個案分析價值。我始終覺得黃一鳴是一個忠實的記錄者,他的影像當中很少見到犀利的主觀判斷,但這種忠實記錄更容易形成公共語言。
蔡煥松:一鳴在《中國日報》是做外宣工作的,他是體制內的攝影家,他首先要做的是完成工作任務,所以公共語言是第一位。個人的主觀判斷,哪怕是善意的判斷,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還不被他的工作性質所允許。一鳴你在拍攝中有這種矛盾嗎?
黃一鳴:確實有這個問題,有些人不太了解,以為我是一個自由攝影師,其實我就是《中國日報》駐地方的工作人員,身外事情很多,甚至不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攝影記者。所以我去拍片子時會做兩種準備,一種是為完成工作任務拍攝符合報紙要求的片子;一種是拍攝當時無法發表但我認為應該記錄下來的片子。《中國日報》屬于體制內報刊,很多東西不能發表。我當時想,不管能不能發,先按自己的想法拍下來再說,可能這些片子今后沒有任何作用,但我有這個責任,而且我愿意去記錄。現在回頭看,這些片子還是很有用的,我也在這種交叉拍攝中完成了許多攝影專題,也完成了不同影像語言的構建。
蔡煥松:一鳴講的也是體制內許多其他攝影師會碰到的問題,劉世昭你也是搞外宣工作的,你對黃一鳴剛才講的怎么看?
劉世昭:各個國家的對外宣傳工作都有很多規矩,包括中國。黃一鳴雖然是做外宣工作的,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良心的攝影家,我看過他的作品,拍得非常真實,這一點很重要。另一方面他的工作性質給他帶來了一個好處,就是他拍的東西很有深度,很能體現編輯思想,這個也很重要。如果我們去打“龍”,往往是這個光線好看拍一張,那個色彩鮮艷拍一張,你真把它們擱一起編成一組東西是編不出來的,但不是說拍打“龍”的照片就不好。我早先學攝影也是從拍沙龍開始,慢慢走到外宣這一步,實際上就轉到紀實上來了,帶著編輯思路記錄我們看到的、經歷的。黃一鳴30多年守著海南本土做攝影,把自己最熟悉的,最有感情的東西拍出來呈現給大家,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蔡煥松:我贊成你的看法,黃一鳴是一個有良知的攝影師,他的《海南慰安婦》很典型地體現出這一點。世昭也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攝影家要帶著編輯思想去拍攝,這是經常被大家忽略的問題。當過編輯和沒當過編輯拍出來的片子是不一樣的,一鳴30多年拍了很多專題,你是帶著編輯思想進行拍攝嗎?
黃一鳴:其實我是一個很狡猾的人,我的拍攝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拍攝。作為一個能真正用影像說話的記者,我不能只拍照片,我還要會說故事會寫文章會編圖片。所以我在拍攝前會用一個故事把我需要的照片串起來,在拍攝時和另一個自我進行對話,邊拍邊給自己講故事,講到自己感動,然后找到我需要的畫面進行拍攝。我的影像總能形成一組很好的圖片故事,不會丟三落四,少了這個畫面或者丟了那個細節。這就是我攝影中的自我對話,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剛才講到《海南慰安婦》,其實這個題材是我為抗戰勝利60周年做的專題報道,但是我深入采訪的時候,才發現這些老人的經歷很讓人感動,是能夠讓讀者去了解去關注去憤慨的一個沉重的歷史事件,所以我覺得應該將她們每一個人的真實故事告訴世人。我每次去采訪都不是一個簡單的拍攝,我會和老人對話,和自己對話,用鏡頭語言去感受她們的內心,慢慢形成我的攝影專題,我的許多圖片故事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秦軍校:一鳴既有厚道的一面,也有睿智的一面。他的作品極具地域文化價值,這一點毋庸置疑。他值得我們借鑒的有兩點:第一,他不舍近求遠,他堅持30多年記錄海南本土的變遷;第二,他把紀實攝影“玩”到了極致。我認為紀實攝影有兩大類別:一個是主題紀實攝影;一個是非主題紀實攝影。這兩種類別在他的作品里都有體現。舉例說明,《闖海人》是非主題紀實攝影,他在拍的時候,是沒有任何主題的,后來在編的過程中他找到感覺了。而《海南慰安婦》是主題先行的,是主題紀實攝影。
蔡煥松:軍校提出的主題和非主題紀實攝影在一鳴身上都有體現,那么一鳴,你認為在你身上哪個更重要?
黃一鳴:應該說早年的時候,我對主題紀實攝影的概念或者拍攝方式還不是很明了,掌握得也不成熟,只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概念。就想前行去某處,但你不知道那條路是不是暢通的,只是一直往前走,有一股韌勁,走著走著才發現還真走得通。我就這么完成了好幾個攝影專題的創作,也在實踐中慢慢形成了主題先行的拍攝意識。這個意識到后期就更明確了,比如我要拍《海南慰安婦》,我知道我應該去海南民間采訪,這個目標很明確。
其實我出的書只是我拍的其中幾個專題系列,還有一些專題沒有做成書,只作為一種小的專題故事發表,還有很多大的專題故事在演化和完成之中,包括大家講的《海南先住民》。現在我還在做著海南疍家人、漁民文化這個專題,但是這個專題我不是從一個很小的點,而是從一個很大的面去完成,主題也比較明確,就叫《我的海南我的海》,其中包括很多跟海南的海有關的人文、地理以及許多人的故事、物的故事,都在記錄之中,所以下一步可能會推出這個專題。
蔡煥松:一鳴很坦率,把他在拍攝專題過程中的習慣、思路跟大家交流。每個人都有一套適合自己的工作方法,如何把自己的想法更完善地用影像呈現出來,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火炎原來跟一鳴一起工作了很長時間,你認為他在工作中是怎么完成任務的?
火炎:我跟其他老師不一樣,其他老師回答這個問題是平視,我是仰視。1992年11月18日我拜黃一鳴為師,至今差不多20年了。很少有攝影師一起步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就是站在他的肩膀上。他一開始就教我拍紀實,避開了沙龍攝影,某種意義上這是件好事,一開始就拍人生拍社會,但可能缺少了一些唯美方面的教育。
黃一鳴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是非常累的,累的原因是他很矛盾,他經常自己跟自己斗爭,白天干的事跟晚上想的不一樣。他既要完成工作任務,還要搞好創作;既要充滿激情又要很負責任;既要把海南拍得美不勝收,同時要記錄即將消亡的民俗和社會生活。他一邊是體制內的人,三句話不離《中國日報》,在外面推廣《中國日報》,但是他一轉身,告訴你他一定要拍人。所以他這個人既狡猾又實在,狡猾到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實在到他可以把心剖給你看。
我跟胡武功老師一起拍片,有的時候感覺他與胡武功老師有驚人的相似。前兩天我們把胡武功老師帶到沙灘上,他拍不到人,就鬧心。后來把他帶到村子里,他就很開心。1994年我們去陜北創作的時候,黃一鳴跟當地帶路的人發生了小沖突,人家帶去拍河流他不去,他說沒有人的地方我不去。所以誰家有婚喪嫁娶他就去,他要拍人。
1988年我來到海南,是第一批闖海人。我是一個被拍攝者,在黃一鳴《闖海人》中就有我,后來我成為拍攝者。當時我工作的《海南開發報》已經倒閉,我就要流浪街頭了,這時黃一鳴拯救了我。他把我拉到《中國日報》,又把我拉進攝影界,還拉進了紀實攝影界。我現在是《中國日報》廣西記者站站長,是《中國日報》唯一一個站長培養出來的站長,我也從媳婦熬成了婆。
蔡煥松:孫振軍也在海南呆過,你對一鳴的作品怎么看?
孫振軍:我覺得黃一鳴是一個不跟風不模仿也不重復別人的攝影家。具體來說,第一,他解決了拍攝內容的問題,這個問題其實到現在還有很多攝影人在問,我到你那里去有什么可拍的嗎?我覺得這句話問得很愚昧很低層次。
第二,我跟一鳴年齡差不多,他1960年生,我1963年生。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搞攝影的人,其實面對的誘惑特別多。我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當我們具有攝影話語權和說話的平臺時,我們不知道站在什么位置上,不知道講什么話。黃一鳴雖然也有過短暫的迷茫,但是他很快抵御住各種各樣的誘惑,找到了自己的站位。今天我還跟寶琇老師他們講,現在中國100個搞攝影的人,可能有80個都在拍沙龍、風光、人體甚至是動物,只有10%的人在做紀實,還有10%搞觀念。所以搞紀實的人特別值得尊重,我也希望一鳴繼續堅持下去。
第三,黃一鳴拍片子的方向性和目的性非常明確,就是圍繞海南本土進行拍攝。他現在出了10本書,我覺得《汶川大地震攝影紀實》那本可以寫可以不寫。
第四,他的作品圖文并茂,這個對我們攝影人很有啟發。他的文字不是太好,和真正做文字的人相比還是有很大的差距,但是他很勤奮,他能把這個故事講清楚,就已經很了不得。現在很多人拿著片子一張一張講述給別人,你怎么不寫下來呢?我覺得這一點黃一鳴給我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在這里我也提幾個建議:第一,梳理、補充、完善已有的作品和遺漏的東西;第二,針對海南的新變化做差異化分類,再做一些與海南有關的東西。我覺得海南這片土地沒有白養一鳴這個孩子,他真的是把自己的情感、血脈都融進海南這片土地里了。
蔡煥松:我們海南當地的影友有什么看法都可以提出來。
楊威勝:這次是難得的機會跟這么多攝影人交流,我也是在海南生活的人,認識黃一鳴老師也很長時間了。我們同樣是搞攝影的,我經常感嘆黃老師在海南拍了那么多攝影專題,講了那么多故事,為什么我們就沒有發現呢?黃老師為什么總失眠?因為他經常思考問題,他不斷地拍,不斷地想,他能取得今天的成功,是理所應當的。
1988年很多人來到海南就是為了賺錢,當時闖海是一種時髦,而黃老師居然沒有為闖海所動,反過來他很冷靜地思考,拿起相機去拍這些闖海人。我覺得這體現了他的社會責任感。我覺得搞攝影的人應該承擔起相應的社會責任。
黃老師經常組織一些攝影活動,我們也經常一起拍攝,我們能從他身上學到很多,他的敬業、他的勤奮,總讓我們感動。紀實攝影這一塊,我們還沒學到真諦。早年黃老師說你們在三亞有很多東西可以拍,你們要靜下心,拍有深度的作品,我也按照他的要求,拍了一個疍家人的專題,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做好,我覺得很慚愧。
蔡煥松:胡武功老師,你是我國紀實攝影的大家之一,你談起對黃一鳴的評價時,是用“一鳴驚人”四個字來界定,我想以你對一鳴的評價作為本次訪談的結束語。
胡武功:黃一鳴是中國杰出的紀實攝影家,是有突出貢獻的海南攝影的代表。數十年來,他始終以國際的、人類的視點,觀察、記錄生他育他的這塊海南熱土,為普通大眾造像立傳,成就斐然。
黃一鳴出身華僑家庭,爺爺在印尼被日軍殺害,父親響應號召回國參加新中國建設,卻因記不清原籍村名,被打成外國“間諜”,他自己在黎村苗寨長大,做過知青,當過農民。這樣的人生經歷,使他保持了明確的民間立場和親民情懷。在我所看到的黃一鳴的作品集中,《海南故事》是他對哺育過自己的土地上所發生的人與事的回顧與思考;《黑白海南》是他對十年前瘋狂的海南房地產熱的揭示與批判;而《海南慰安婦》則是他對侵華日軍反人類罪行的控訴和對21名受害者的人文關愛。這些作品無一不滲透著作者濃厚的情感、思想以及清晰的價值判斷。
黃一鳴的攝影語言是率真的、質樸的,沒有華奢,沒有造作,沒有變形。用符合事物自身邏輯的樣式表現事物,用百姓自身天然的形態表現百姓的存在,是一鳴影像的特征,正所謂“真僧只說家常話”。
黃一鳴對攝影的態度是極認真負責的,為拍攝《海南故事》和《海南慰安婦》,他常常冒著酷暑天,穿越寬闊的熱帶雨林與疊嶂起伏的山巒。尤其是拍攝《海南慰安婦》時,他事先并不知道這些人在哪里,會不會接受拍攝,“經過多方打聽,才證實海南全省發現24位‘慰安婦,而其中四人已經謝世。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他尋訪了陵水、保亭、瓊海、澄邁、臨高等市縣,行程2000多公里,走訪了20多個村鎮,找到20位幸存老人,對她們進行了采訪”。如果說《海南故事》是黃一鳴對歷史在現實中留下痕跡的追尋,那么《海南慰安婦》則是從一個新角度對“歷史縱向延續和現實橫向跨越的聯系”,“把海南受害者的故事放到了申述人類正義的普遍意義上”,使受害者的申訴成為控訴反人類罪行的一聲巨大的吶喊!
黃一鳴喜歡音樂,他的這一修養在《黑白海南》中得以體現。本來關注和拍攝海南“爛尾樓”是一個較為沉重的選題,但是,黃一鳴在用影像傳達“爛尾樓”主題信息的同時,特別注意了建筑結構以及光影所形成的節奏和視覺效果,再配以散文詩般的簡練圖說,使觀者在沉重中感到輕松,嚴肅中感到戲謔,真實中感到荒誕。
黃一鳴堅持紀實攝影的理念,在他的努力下,海南成立了紀實攝影協會。我想,在他的帶領下,一大批海南攝影人,一定會為海南留下更為豐富的歷史影像,為海南的攝影文化事業做出更大的貢獻。
責任編輯/段琳琳
黃一鳴簡介
1960年生于海南三亞,印尼僑眷。
1981年參加廣東省衛生宣教學習班,開始攝影創作。
1987年12月畢業于廣東暨南大學新聞學專業。
1988年10月調任中國日報社駐海南省記者,記者站負責人。
1992年出版發行《黃一鳴紀實攝影作品集》。
1996年出版攝影集《海南故事》。
1999年獲第四屆中國攝影藝術節攝影大獎賽一等獎;出版攝影集《黑白海南》。
2003年出版《時代映像》攝影集;在平遙國際攝影節舉辦《海南紀實》個展。
2004年出版《鏡間本色》攝影圖文專題集;參加中國人本紀實攝影展,廣東美術館收藏5幅紀實作品。
2005年在海口、山西舉辦《海南慰安婦》個人攝影展。
2007年出版攝影集《海南慰安婦》;在意大利多個城市舉辦《海南故事》攝影展;榮獲第七屆中國攝影最高個人成就獎—金像獎。
2008年出版攝影集《汶川大地震攝影紀實》(與黃一冰合著)。
2009年出版攝影集《闖海人》;德國出版德文攝影集《海南慰安婦》;參加北京宛平中國紀實攝影大展,舉辦《海南故事》個展。
2010年參加非洲馬拉維、津巴布韋“光明行”采訪創作。
2011年出版大型文獻式攝影集《海南先住民1981—2011》。
現任中國日報社海南記者站站長、高級記者,系海南省攝影家協會、海南省青年攝影家協會、海南省民族攝影家協會名譽主席、海南省紀實攝影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