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瑞拉不相信魔法

許雪菲

從小，我與童話之間就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聯系。一聽到磁帶里傳來溫柔的女聲，開始講述那些我似懂非懂的童話，我就奇跡般地安靜下來，任音節一個接一個流淌到心里去。

稍稍長大一點后，母親開始為我讀睡前童話。在眾多童話故事里，我對灰姑娘的故事情有獨鐘，母親每次讀到灰姑娘的名字“辛德瑞拉”都會把嘴唇咧開，像是在盈盈淺笑，在唇齒紅白交合間，發出這個好聽的還帶點兒化音的詞語。所以“辛德瑞拉”在我兒時的印象里，慢慢幻化為母親的一個美麗無比的笑容。

在我幼年的記憶里，母親永遠是那個溫婉美麗的身影，垂至肩頭的海藻般長發，烏黑晶瑩的眼眸，眉端的紅痣，柔和明媚的笑聲，似乎還擁有無所不能的魔法。

比如說在下雨天，我雙手合攏祈禱母親來校接我，母親就真的出現了，拿著我漂亮的小雨靴；比如說，我某天非常想吃肉燒竹筍，晚上的餐桌上真的出現了肉燒竹筍，撲面而來的肉香讓我認定這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味道。

我狼吞虎咽之余不忘問母親：“你一定有魔法吧？你怎么總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母親不語，只是又為我夾了兩塊肉，然后笑著看我把它們一掃而光。

以上的一切，都必須加上一個殘酷的狀語“小時候”。

我從小就是地包天，牙齒參差不齊，隨著身體的發育，下頷骨愈發地前突。開始我是不自知的，不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么不同，我還是活在母親帶給我的童話世界里的小公主。

關于地包天的概念，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遭到一伙調皮男生的戲弄后，突然蘇醒過來的。

我踉踉蹌蹌地往家跑，時間忽快忽慢，有時比快更快，有時比慢還慢，一路上看到的只是恍惚，恍惚，以及恍惚。等我跑回家，一頭扎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卻發現我的一大截腿都懸空在床頭，好像床縮短了許多。

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已經長大了。

我多次向母親提過，想要去做牙齒矯正，但自從小學畢業那年父母離婚，母親一個人微薄的薪水壓根支付不起這樣一筆費用。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提起，無一例外都是不了了之。母親用她慣有的飽滿語調開口：“你還記得小時候你最喜歡的辛德瑞拉的故事嗎？你現在就是灰姑娘辛德瑞拉，終有一天你會變成真正的公主，因為辛德瑞拉有魔法的榛樹。”

但是，彼時我開始讀《西廂記》《白蛇傳》……那些凄美的故事讓我不再相信童話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我成熟起來，母親為我精心構筑的童話世界一點點坍塌。

長此以往，我開始了選擇性忽略。直到上了高中之后的某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的下巴歪了，上下牙床之間偏出了半個牙的距離，我又急急地跟母親說起這事，怕它繼續惡化。

母親還是波瀾不驚地說：“沒有啊，我看不出來，你還是很漂亮啊，灰姑娘小姐。”

聽著這些重復了無數遍的話，我突然沒有辦法冷靜下來：“漂亮？全世界只有你這樣說吧？你知不知道我上小學開始就被人圍著笑……”

這些一直深壓在我心底的秘密終于以滾燙的熔巖之勢奔涌了出來，灼傷著我，也灼傷著對面有些張皇失措的母親。

隔天母親帶我去看了牙醫，輪到我們已是正午，太陽烤得人不想開口說話。我躺在檢查臺上，聽見母親的高跟鞋正不安地叩著地。

我一張嘴，醫生就皺起了眉頭，“太晚了……”

我只覺得一顆心隨著醫生的這句話，沉甸甸地墜下去。

檢查臺上明亮的燈光晃花了我的眼睛，卻讓我更清晰地看見了醫生口罩上方越鎖越緊的眉頭。讓我覺得委屈，傷心，甚至羞恥。

醫生慢慢摘下口罩，對在一旁忐忑不安的母親說：“還是手術吧，把這后邊的骨頭切下來一塊，臉型才能有所改善。”

“矯正不行嗎？”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太晚了……如果早治療不會這樣……現在只能手術。”

“那……手術大概要多少費用？”這才是母親最關心的問題。

“3、4萬吧。”

母親“噢”了一聲，低下頭去。

走出診所的時候白光泛濫，我已經感覺不到皮膚曝曬在陽光下灼熱的刺痛，因為心里脹滿了濕漉漉的難過。

母親一路小跑跟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扭開了。

母親愣了一下，從包里拿出傘撐在我們的頭頂。“太陽太大了，”我聽見她小聲嘟噥著，“來，靠進來點，別被曬著了。”

我毫不妥協地朝傘外邁了一步。母親又把傘靠過來，再次試圖挽住我的胳膊：“等媽有錢了，我們一次性做好它。”

“等你有錢？等到下輩子吧。”

母親終于不說話了。

走到路口，母親停下說：“你不是說想吃手抓餅嗎？我去給你買，等一下。”

她把我拉進一片陰涼，然后費力地擠進手抓餅門前排隊的燥熱空氣中去。

我看見母親背對著我，她的背微微傴著，襯衫的背后有一大片被汗水浸漬的痕跡，脖頸處露出一段皺巴巴的皮膚。

在漫長的時光里，我只意識到自己的成熟，并沒有意識到，母親老了。

那個強大的、無所不能的、仙女一樣的母親呢？

被我的野蠻、迷茫、失落和任性，丟到時光深處，下落不明。

在童話和魔法的世界之外，我看見我不敗的母親也有這么蒼老的時刻。

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魔法吧。小時候，每當下雨天，母親總是下了班火速趕到學校去接我；肉燒竹筍呢，也是母親在前一天聽到我無意嘀咕著“好想吃啊”，然后在第二天清晨去早市買來最新鮮的竹筍和肉。

其實童話統統是騙人的吧，誰會相信星星會說話石頭會開花，誰會相信丑八怪有一天會變成漂亮的公主呢。

但是母親這一次沒有食言。她大概是把治療風濕的時間又往后推了一點，把添置衣服的計劃又往后推了一點，再賣掉她所有的首飾籌到了足夠的錢。她輕描淡寫地說：“要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做什么？”

做完手術出來，母親顯得比我還興奮：“你看你看，地包天又算什么呢，只不過是巫婆施的障眼法，灰姑娘終于變成小公主了！”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牙齒潔白整齊，那一瞬間，心里盛滿酸澀的感動，像從一口煮開了的鍋里咕嚕咕嚕地外溢，不只因為我完成了從丑小鴨到白天鵝的蛻變，更是因為母親讓我相信所有的苦難也可以變成童話般純凈的模樣。她讓我看清這個世界的美好，然后愛它。

“媽媽，我相信，”我學著小時候母親讀童話時的模樣，把嘴唇咧開，盈盈一笑，“我就是辛德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