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尊編輯部囑,為《上莊之上》寫一短文,躊躇再三,難以插筆。去年編完詩集《上莊之上》之時,我曾抄錄海德格爾的話置于卷首:“詩人的天職是還鄉……接近故鄉就是接近萬樂之源。故鄉最玄奧、最美麗之處恰恰在于這種對本源的接近,絕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鄉才可親近本源,這乃是命中注定的。正因為如此,那些被迫舍棄與本源的接近而離開故鄉的人,總是感到那么惆悵悔恨……還鄉就是返回與本源的親近。”回想起來,這樣的話曾一再令我歡欣鼓舞,促使我以詩之名,妄圖回到故鄉歷史與現實的現場。
事實上我一直反感把我歸入所謂“鄉土詩人”行列。我在《回想》一詩中寫到:
據說我已經是詩人了
一個鄉土詩人
土得要命。而我
在離家很近的貴賓樓過夜
家鄉依然在我夢中
歸置這組詩時,我特意把《回想》調到前面來,再次表明我的態度:所謂鄉土,對于我,不過是夢中的存在。記得在第四十一屆貝爾格萊德世界作家大會上,借助《詩歌與真理》之命題演講時,我借機簡單梳理了自己的寫作。我說,在我的國家,我被稱作“鄉土詩人”。而我對“鄉土詩”和“鄉土詩人”的稱謂持有某種程度的保留態度。并不是我對“鄉土”一詞有什么偏見,而是覺得詩就是詩,寫什么并不特別重要。我寫了一些與故鄉、土地、親人和墳墓有關的詩歌,不過是試圖提示人類生存中的相關問題。
真要試圖思考“鄉土”這一熟悉的名詞之內涵,我糊里糊涂。我不止一次試著確定自己對“鄉土”這個概念的認識,得出的答案無非是把“鄉土”化約為老家、鄉村、山水、莊稼,與都市相對的存在。有時我也追問自己:“你認為自己有沒有鄉土?”好像有,又好像沒有。眼看著那么多人已經把“鄉土”定格成過去,似乎是一個不會重返的時代,因此,好像我輩的“鄉土寫作”,只能被歷史憑吊了。
真的如此?我注意到不少人都在追問:“鄉土”作為一種確立生活與生命主體的意義,究竟是已無話可說,無路可走?還是人們紛紛繞過了這關口?
雖然我知道“鄉土”概念并未失去它的可再詮釋性,可惜我說不清。記得詩人黃燦然曾經在一篇文章中闡述說,無論東方或西方,整部詩歌史基本上是一部農業意象的詩歌史。城市意象較頻密地表現于詩歌,是近一百多年來的事。詩人寫城市困難重重,讀者欣賞城市詩困難又得加幾倍。一方面是因為幾千年的傳統難以擺脫,也沒必要擺脫,畢竟最多、最偉大的詩歌都在農業意象庫里,就連兩位源頭性的現代詩人惠特曼和波德萊爾也分別以葉和花來命名他們的里程碑詩集;另一方面是技術進步太快,城市變化也快,原有的意象還未沉淀,還未發酵至可提煉為詩,新的意象又搶眼而來。農業意象不是相對穩定或穩定,而是超穩定,至今還未過時,中國更是如此。
這使我想到,在我們庸俗的二元對立的思考中,“鄉土”的意義有可能被窄化了。鄉土里顯然面有生命、有故事、有當下的問題,也肯定有一些價值可以被深化 。
只是當我拿起筆來,要改寫舊作或重新寫寫鄉土的時候,我有著從來沒有過的素材的、感受的匱乏,不知從什么時刻開始,故鄉已經不是我創作的的源泉,隨著我與鄉土的若即若離,要想自然、直接和簡單呈現故鄉詩意,已然成為妄想。
顯然,對于我這樣被迫舍棄與本源的接近而離開故鄉的人,我的自我屬性已經發生了改寫,可我還沒有預料到建構與鄉土的新的聯系需要喚醒一個陌生的自我。但愿借助《上莊之上》,重建自我與鄉土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