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碎瓷(組詩)

潘偉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搖醒你

搖醒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搖醒大山、鳥鳴，和荒野上的寂靜

連同落葉上凝固的記憶一起搖醒

你沉睡在我的內心多久了

始終不肯離去，不肯帶著你的

神秘和高貴，離開連著我血脈的

神經，你每一次的深呼吸

都讓我的睡眠成為黎明的俘虜

你飽滿的臉龐和長長的秀發

攪動夜里的一聲嘆息，這嘆息

壓的我無法舉起這輕如鴻毛的

夜色。我必須搖醒你，必須借助

你的雙手，和我一起打開

隱藏在晨曦里的一縷陽光的翅膀

黑暗，我的兄弟

當所有的都在離去中消失

只有你陪著我。我多次的遺棄

你從不在意，你始終如一

就像你從不改變的顏色

這是誕生人類的顏色，是我

未睜眼時喊出的第一聲

我的兄弟，前世你陪著我

今生你也陪著我

你是我的初始和最終

即便我在陽光下虛假的喧囂

你也在遠處的暗中看著我

黑，是你的本質

暗，是你的態度

你總是把自己放在低處

放在時光之外

其實，沒有什么能夠高過你

沒有什么能寬過厚過你

當我低到一粒塵埃的時候

你卻把我捧在了心里

一見如故

你堅信，明月終將歸于

腳下的泥土，這泥土必將

與你的腳板合為一體

你不怕再等千年。在每一個深夜

你都把自己綻放成一朵花

為那個曾經流汗的背影

在每一個清晨，你都把自己

修煉成古城墻上的一塊磚

守望著護城河。千年以后

我來了，一個曾經燒磚的工匠

帶著當年的工具和體溫

在穿城而過的剎那，在萬千的

古磚中，我輕易地就辨認出

你留在人間的影子

我在一棵草的葉尖上放牧

當太陽嵌入露珠，我選擇

在一棵草的葉尖上放牧

這遼闊、濕潤、透明的草原

是我和我的馬擁有的疆土

白天，我懷抱馬頭琴

在藍天上，與白云一起悠揚

草原便在我的馬背上蔥郁

夜晚，我提著馬燈寫詩

草原便在我的字里行間延伸

這些張揚的詞語，不肯安靜下來

不肯靜靜地在葉片上守住自己

它們要到草原上，就像我放牧的

一匹匹駿馬，即便馱著夕陽

也要自由奔馳，也要在奔馳中

踏響黎明的鐘聲

凌晨，我睜開雙眼

當黎明的小腳丫踢開夜的被子

漸漸露出了大拇指的可愛

我看見茶幾上，一只杯子孤獨地

站著，里面沒有水，只有空氣

有時候，看不到的東西可能更有

價值，就像我看見了一場雪

但刺痛我的卻是消失在雪里的

傷口，和隱藏在雪里的鹽

我想，在我起床之前，一定發生了

很多事情，我都沒有看見

但我看見了早上的陽光，和陽臺上

綠葉茂盛的金鉆，看見了時光

正按照我的節奏緩緩地打扮自己

還有多少時光可以用來遺忘

此刻，杯已滿，并且開始外溢

我無法再往里填進去什么了

即便是陽光的色彩、花的溫度

我必須把嫉妒、仇視和憂傷全部倒掉

空出來一段光陰，用來記住寒冬里的烤紅薯

用來記住媽媽新添的白發和爸爸眼角的笑

記住一棵草的綠色和一滴雨的滋潤

我已沒有多少光陰可以用來遺忘

剩下的時光，我只用來記憶和儲存

這么多美好的日子，這么多美好的事物

我不再浪費一分一秒，不再為一根刺

耿耿于懷，從今以后，我只擁抱陽光

昨天

一根細繩輕而易舉就系住了

昨天。這個死結，誰也打不開

就像鏡頭里的這個黃昏

咔嚓一聲，在快門關閉前的瞬間

一尾魚游進了時間深處

一株水草在鏡頭之外搖曳

此刻，我無法說出昨天

無法說出時光、磨難和一滴水

凝結的金黃。我無法確定

麥穗與鐮刀到底誰收割了誰

我右腳站在昨天的河流里

左腳卻踏進了今天的火焰

敬畏，就像眼中的一粒沙

是的，她很弱小，甚至捧不住

一分月光。一片雪花就會冰凍她的一生

是的，她是彎曲的，那彎曲的脊梁

在干凈的陽光下挺直了微笑

那株折頸的小草，匍匐著，打出了

綠色的旗語。那只手是皸裂的

在捐助箱前舉起了卑微的高貴

當我低下去

低到可以仰視這些低處的事物

她們蜇疼了我的目光

面對生命,即便是卑微的生命

我心存敬畏。這敬畏，就像眼中的一粒沙

讓我緊閉雙眼，卻流下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