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記憶（組詩）

張馳

大姐的兩張照片

大姐的兩張照片：

一張叫“琴佬”時照的

那時，她是少女，在黃昏的田里插秧

一道閃電把她照了下來

存在我的記憶

另一張，叫“芳萍”時照的

那時，她從青島隨軍回來

抱著胖墩的兒子，坐在那里

至今，這張照片還掛在照像館里

我是穿大姐的衣服長大的

也常常睡在她的被窩里

她少女的氣息幾乎都收進我的口袋

只是小時候的大姐不懂得珍惜

她唱過的《女駙馬》，《天仙配》

統統都比不上那道黃昏的閃電

無法撕開我泥土般的記憶

大姐落戶城鎮后，我在求學

也求命，求祖宗和神靈保佑我

有一個美好前程

那時節，多少開支都來自她暗中相助

十元也有，百元也有

她兌現了對弟的親情，可我

還沒有回報一次次閃電般的傳遞

二郎河的春天

包產到戶的頭幾年，二郎河還是清澈的

一年兩季的漲水任由莊稼呼喚

不喚，它就淺淺地流漫漫地淌

沿岸的村民農時下田，閑時護堤

每天的日子，細水長流

那時，美麗的花中坐落在岸邊

十八個結實的河墩，像一群十八歲的少年

有時露在水上，有時沒在水下

每個墩子都讓人看見

每個墩子，都有自己的彼岸

放學時節，一群村姑提籃挑擔

往校園走來

誰的心里，都不能忽視那幾個結實的墩子

一群少年拎著碗筷往岸邊跑去

誰的眼中，都有一朵山花爛漫

二郎河如果沒有枯水，她的記性

應該比我要好，她也一定記得

在那些熟悉的人群中

有些是裁縫，有些是護士

有些是妹妹

有些是母親

在一張圖片里找馬

那天晚上，朋友說

隱沒在那張圖片上的馬

一共有十八匹

而最后的那一匹，才是我的上帝

馬的輪廓由顯到隱，由大到小

由實到虛

最先找到的那幾匹，也在她的視野里

九匹，十匹，十一匹……

我們找馬，各找各的。我堅信

在那片電閃雷鳴的林子里

馬可以隱匿，而嘶鳴的聲音

無法隱匿

整整一個晚上，我們都在找尋

屬于自己的上帝

我對朋友說：原諒我喋喋不休的言說

分散了她的注意

如果我只找到一點點蛛絲馬跡

請允許我流淚，允許我

像失散的馬匹，仰天哀鳴

青弋江畔的日子

安師大二號樓的104室

曾是我的創作室

同學上晚自習，我在這里閱讀

或者寫作

有時，半夜三點還會來到這里

與梁小斌喝酒，與海子談詩

這些活著或者死去的人們

內心都隱藏著“無數的暗殺”

與“無數的誕生”

跟著感覺走，與古今中外的詩人接觸

我的肉體開始帶電

靈魂也喜歡搏斗

我常常想，一個驚喜能否撐起一生

一次邂逅能否催化持久的愛意

這些生命埋下的伏筆

至今，還讓我依戀那條河

一個穿海軍藍的黃昏

那天，黃昏穿著海軍藍的褲子

我在合肥郊外的路上，送我的母親

母親望著海軍藍的天空，發呆

對我說：你是一個殘酷的兒子

總是牽著兩條瘦弱的騾子

回到屋里，想起長江以南的愛人

我一邊抽煙，一邊寫詩

吐出的煙霧飄過長江，潦草的字跡

浸透煙卷和騾汗的氣息

那個黃昏，我像一只燙傷的蝴蝶

往返多次走到南七

把長江以北的孤獨，和私奔江南的決定

分批投寄

那個黃昏，我一步三計

最后一計，至今

還鎖在合肥郊外的那座房子里

與愛人下五子棋

跟著你，緊緊地跟著你

你的夜色填到哪里，我的食指

就拾起一顆純白的心，跟到哪里

食指連心地跟，還有九根指頭

早就瞄準了你的去向

橫著跟，豎著跟

斜起眼睛，還是要跟

跟不上就堵，堵不上再跟

哈哈哈，那落地有聲的夜色

在棋盤上無處隱藏

總有圍不住的時候，白天

圍不住黑夜

總有堵不及的時候，黑夜堵不上白天

那就輸吧，輸給你五子連成的一條直線

也要贏回你，五指掩臉的笑靨

一個下午的臨屏

像吃鱈魚干片，你掀起一片窗簾

將陽光趕到窗外

屋子漸暗，而悠哈奶糖

串通奧里奧餅干，讓全身的香味

從門背彌漫到床沿

杏仁和筍絲青豆的心情，叫下午

香蕉和石榴的房間，叫下午

擺放在床頭的一杯咖啡和幾本書

也叫下午

秋日停電的下午，你將自己

反鎖在薄荷的羅帳里

讓靜和凈，親親密密

沒有提起的橘子，以及坐在沙發上的小貓

在上午就一直孤獨著，它們

多想讓陽光進來，或者

讓真正的黑夜進來

那樣的話，不管你是否躺在床上

你的懷抱，都不會有那只小熊的位置

某個中午看風景照片

這是一幅風景照片：藍天在上

草坪在下

中間是一棵樹

就一棵樹

夜晚過去了，枝杈上的葉子

被雨水洗過

除了綠，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陽光出來，也只留下一抹樹影

貼在草坪上

一幅景致，可以攝取兩種不同的顏色

而兩種色彩

卻無法抵達同一種心情

就像綠，永遠上不了天空

而藍

也始終落不到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