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飛（外二首）

溫古

凌晨,心靈的天空上

一聲尖利的啼鳴,玻璃刀般劃過

此刻,所有的父母在夢中一驚

那顆慈愛的心開始滴血

他們受傷了,而誰猝然倒在

黎明的驚悸里,于慘白的光中愣怔

久久不能恢復?

其實，我不敢貿然訴諸文字

因為任何詞句都不能恰當地宣泄

我此刻心靈隱忍的情緒及其負荷

即使音樂的旋律

也不能……

多種離別中，父母與子女的離別

父母與子女送別的千千萬萬的場景中

選擇出我與小女兒的一個另例——

一只孤單的小雁，五千公里的穿越

比夢幻還遼闊的疆域，從凍土帶到梅雨季

……

飛。刺破寂靜

當玻璃刀尖，劃過藍玻璃的剎那

你以奮飛的機翼將生活切割

將生命的旅程劃分

當沖決氣旋，勇氣和毅力的槳

拍打魚鱗閃爍的漸漸淡化的星斗

而時空，正將你的飛翔化作一首歌

你的翅梢結滿了鹽

雙翅馱負著多重的感傷？

我的仰望，被流云擦亮

我的思念，被一種欣喜釋放

寒冷，是一個超脫平庸的高度

寧靜，是過濾了噪音的音流

孩子，前去的路坎坷不平

飛翔的天空，會鋪滿星光的荊棘

閃電的狂飆曾挾帶著云朵的石塊

像一次荒蕪疆域的孤獨遠足

一支小小的筆也要破解偌大的未知

親情的臍帶始終面對著

不斷割裂的痛楚……

母鷹慈哺著一窩火苗似的赤裸幼雛

一粒一粒的精心，只待他們漸漸長大

豐滿了毛羽，啊——這一天 也到來了

命運命令慈母將她的孩子帶向懸崖峭壁

親自將他們推下

無情地撤去了生命的旋梯……

我無法忍受鷹之慘烈

但人生何嘗不是如此？

當飛機從地面起飛，穿破云層

我仰望中的星空，不是星星

而是欣慰的淚水

2012年2月11日

夜色空曠

《穆天子傳》:“戊寅,天子西征。鶩行至于陽紆之山。河伯無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河宗伯夭逆天子燕然之山?！边@是說周穆王西行，快馬奔馳，到了陽紆之山（現在的大青山南），這里是黃河的河伯建都的地方，也是河宗氏國君伯夭在燕然之山迎接周天子的地方。

1

月光的梯子，朝日落的方向

仰面滑倒，草尖上的雨洗盡泥污和鹿車的轍跡

巨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他們留下了灰燼和歌謠

啊——順風的方向

還有從上古飄來的云

但我無法看清七萃之士

西行的騎隊、征車

還有一駕牛骨上飄逸的煙縷

嗚嗚的牛角號，掠掠的大纛

驪轆細碎的銅鈴，以及

從天際傳來的一聲清厲而嘹亮的咴咴

勒在石頭上的文字，已被閃電磨滅

寫在廟楹前的神話，已隨鴉群一起飛走

王朝彩繪的梁柱，已隨恢弘的殿宇一起坍塌

前方裹挾樹林的風暴

可是周穆王休憩的騎隊嗎？

啊！三千年，三千年只是

荒野上的一場暴雨

而我，是秋日黃昏、曠原上一個孤獨的拾穗者

手里攥著一把銹蝕的箭鏃

像撕下一把獸毛一樣

我的手指曾經觸到了一部消遁的史詩

冷兵器從泥土里傳出草的氣息

黑色的根莖，那生銹的戈戟刀劍

脫離了攥它們的那雙年輕的手

脫離了那一支生龍活虎、蕭森威嚴的隊伍

這些金屬，曾在鐵匠爐里燒紅

在儲水池里淬火，“咝——”的一聲

痛成一股青煙的兵器

月光一樣，削鐵如麻的鋒刃

在一陣雷雨般的喊殺聲中

同士兵一樣，莊稼般齊刷刷地倒下

像倒在了秋后的田野上

大地空曠岑寂。似一場暴雨后

天空放晴，西天露出血色霞云

像霞云過后覆蓋而來的黑暗

黑暗的泥土要厚厚地蓋住他們

冷冷的秋雨、冷冷的露水

月光下悲咽的淚

農夫正趕著周朝的牛

犁著殷商的土地，那一犁翻起的土塊

可是英雄的頭顱嗎？我看到春雨梳理著

濃密的綠須，采桑的夫人哪

不必忙著縫織又一個王朝的征衣

渾渾大睡，沉沉大夢

肉體泥土一樣在睡夢中流失了

什么也不會將他們驚醒

即使婚儀上的禮炮

即使漁陽叛軍的鼙鼓

英雄們累了，美人們累了

君王們累了，車騎馬隊也累了

也許，在遙遠的夢里

戰爭還在仿制一場蕭殺的暴風雨

從大地的邊際卷起

但累了的歷史，遠山一樣橫亙

儼然一支倒在沙漠上的駝隊

風雪的鞭影再不能將它們趕起

接著，只是又一個王朝的繼續

從遺忘向遺忘的遠征

2

在泥土的深處，聽到一聲嘆息

仿佛是一朵小白花釋放的

在草尖上輕輕擦過一聲嘆息

仿佛是一只蝴蝶臨飛起時發出的

其實，都不是

那是從大地深處發出的

那些睡得很深的人，從幾千年深的夢里發出的

或者說，是在夢見無奈的事時發出的

也許是個古代的小姐

也許是個賦閑了很久的將軍

如果低頭在麥壟上走，發現了半個陶罐

誰家媳婦在春天為夫君送飯時打碎的？

還發現了半截劍，旁邊還有骨殖

是個將士，躺在這里幾千年了

他已無望回到參軍前南方某個江邊的漁村

再見那個打漁的姑娘了

或者是個統領，被手下的人暗害

他的手指已脫離了那個他曾緊握的權柄

那是怎樣的一場嘩變

以前沒有看出一點跡象

而且，他對他們是那樣的信任

將軍說：我累了，讓我再睡會兒吧

國王說：我累了，別告訴我上朝的事兒

美人說：我累了，我要將晚霞挽留到永恒

士兵說：我累了，哪里的泥土都一樣

都是我的家、我的床

一樹的果實也說，我累了

紛紛掉在地上，爛在泥里

一棵大樹在說累了，他一件一件地

脫去了春天加在他身上的衣服

現在只有天上的一卷云

卷過來，又卷過去

翻滾著，睡不著

她總是想起了古老的仇恨和復仇的刀劍

想起暴怒和嘯吼，不自主地打了個冷噤

現在，只有那塊滾落在溝畔田邊的石頭

仿佛睡不沉

擔心半夜的集合號，讓他們一滾身爬起

又投入一個陰謀家策劃的暴動

唉！我小心地走，不敢驚動他們

不驚動他們的睡眠和良心

我知道，河流在河中，浪和浪

也有小小的沖突

我知道，血在脈管中，也常有

反叛的想法

我知道，有顆受孕的雞蛋

混在眾雞蛋中，遲早會奔出一只小雞

我知道，一個國王隱藏在奴隸群里

是心理的落差

讓他被仇人認出

一道閃電，只在眼前一閃

誰也沒有找到軌跡

一只蚊子，躲在一行字里

讓老花眼用朱筆圈成了錯別字

細小的事物，正在釀造最大的罪惡

想讓他永久休息的

他卻要從歷史書中醒來了

想讓他挺身而出的

他靈魂的那盞燈

早已在肉體的燈籠里熄滅了

行路人，停下你匆匆的腳步

在這路邊的樹蔭下歇歇

然后，倒掉鞋里的土

你知道嗎？你可能把宋國人的骨灰

帶到了趙國人的土地上

你的不經意，造成了人家永久的背井離鄉

你看看這些樹林綠得異常

仿佛就要披掛出征的勇士

植物的戰爭正進入最嚴酷的時刻

只有太陽照常上班

心理上還能挺得住

3

戰馬被云騎累了，倒在半途

化作一道道山嶺

魚被浪騎累了，墜落水底

化作壘壘的石頭

美女??！江山?。?/p>

沒有戰爭的風暴閃電

你們的名字如何刷亮？

特洛伊的英雄丟棄的盾牌

用作羅馬城下水道的井蓋

萬里長城的破磚，磨成墨客書桌上

的一方方硯臺

君王們在史冊里，擁著宮妃睡著了

枕著一枝筆的史官也睡著了

沒有英雄的大地

誰來統領一場風暴？

沒有戰爭的歲月

誰來擦亮閃電？

板結的土地，在春天

經受宮縮的痛苦

軌道上火車的吼叫

刺傷了駿馬的自尊心

毛筆不屑與鋼筆同行

在筆架上自縊了

刀劍無法擺脫平庸

只好與鋤鐮農具為伍

只有月亮，掛在農家屋檐

仿佛亡靈的勛章，一千年，一萬年

沒有消散她幽幽的冷光

2011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