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一、上與不上,這是一個問題
南北朝是亂世,殺人不眨眼。改朝換代,如換一塊店招牌,連站隊都來不及。一旦一方得勢,就把對手趕盡殺絕,以防死灰復燃。在這樣的地雷陣中,作為一個文人,既想揚名立萬,又想保身遠禍,何其難哉。
但誰也無法選擇時代,沈約就出生在這樣的時代。
沈家本是名門望族,沈約的父祖都曾身居高位。元嘉末年,他的父親死于派系斗爭,這讓他的童年蒙上了陰影。后來,他跟隨一位族人走上仕途。因為有前車之鑒,所以他走得很小心。
自宋而齊,他一直以文學之士立身,不甚得志。可是眼下,歷史又到了一個關鍵時刻。
因為同室操戈,蕭齊早已被折騰得不成樣子。目下掌權的是蕭衍,雖引而不發卻呈“躍如”之態,那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上與不上,這是一個問題。
當此之際,誰也無法回避站隊。
中國古代的政治,是站隊的“藝術”。講政治即不能論是非,論是非則難免觸犯政治忌諱。
蕭衍是老朋友。
當年,沈約在竟陵王府兼任司徒右長史。竟陵王蕭子良開西邸,招文學之士,一時俊彥云集,號稱“竟陵八友”,其中就有他和蕭衍、范云等人。
當時的蕭衍,也不過是一介書生,但談吐不俗;而如今的蕭衍,已不可同日而語,受命為相國,揚州牧,接受九錫之禮,又進爵為梁王。
這跟司馬篡魏,劉宋篡晉,蕭齊篡宋前的形勢,幾乎一模一樣。
沈約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于是,沈約向老朋友蕭衍試探蕭齊禪位的態度。
蕭衍默不作聲。
這就好,無言意味著默許。
過了幾天,沈約又向蕭衍進言:“當今社會,古風不再。人人競進,爭搶富貴。大勢已定,無以回退。豈不聞‘行中水(即“衍”),作天子,天意如此,夫復何言?”
蕭衍說:“我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
沈約再接再厲:“現在不是思量的時候,而是行動的時候!如若遲疑再三,一旦節外生枝,蕭寶融回京,君臣名分一定,誰再肯做逆賊?”
蕭寶融是他們起事時尊奉的主,朝廷設在江陵,是為齊和帝。而攻下建康的蕭衍,豈肯再拱手相讓?
沈約一提醒,蕭衍也有些著急,于是又與范云商議,范云也是如此這般。
蕭衍就對范云說:“既然你們都這么說,那好,你明天一早和沈約一起來。”
范云通知了沈約,沈約說:“你一定要等我喲。”可是,第二天,沈約一大早就去見了蕭衍。蕭衍讓他去草擬登基方案,沈約卻早已準備妥當,當即呈上。
范云趕到時,被警衛攔在外面,很著急,就與里面的人不斷打暗號。沈約出來了,范云問:“把我安排在什么位置?”沈約示意了一下,范云說:“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雖然范云沒有介意,但是沈約急吼吼的樣子,畢竟讓人看輕。這會兒雖成了勸進功臣,但蕭衍心中自有一桿秤。
二、文人看文人,一看一個準。最難避免的,是文人相輕
不久,齊和帝被逼禪位。蕭衍代齊自立,是為梁武帝。
梁朝建立后,沈約成了新貴,煞是風光。也是,和皇帝當年一起吟詩作賦,到底有老交情在。
沈約的母親也得了誥封,死的時候,蕭衍親去吊唁。
為了避免沈約過于勞累,蕭衍甚至派人阻擋吊客,讓他節哀順變。
不是貼心貼肺的老朋友,斷難如此周到。
文人之間,注意細節,本是性情使然。可是,太在意細節,也會漸生芥蒂。因為再好的朋友,也有齟齬的時候。
初時,兩人倒都還有文人性情。一次,沈約陪蕭衍宴飲,蕭衍問侍宴的妓師可認得座上客人。妓師答道,只認得沈約。原來她是當年齊文惠太子宮中人,而沈約曾得太子寵幸,任太子家令,也就是太子家的總管。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沈約感慨萬千,幾杯酒下肚,眼眶不由得潮起來。
蕭衍也有些傷感,雖然是他篡了蕭齊,但往事歷歷,不由人不起黍離之悲。于是,大家不歡而散。
本來,在蕭衍面前,懷念故主,無疑是一大忌諱。但好在都是文人出身,一切又變得可以理解。不能不說,蕭衍是頗有雅量的。
但是,蕭衍又不僅是文人,他同時還是一代雄主。所以,沈約雖然在新朝很得寵,但虛銜居多——范云才是蕭衍的得力助手。
范云死后,輿論以為必是沈約接位,沈約似乎也覺得非自己莫屬,畢竟當初是他和范云促成了齊梁的更替。可是,蕭衍并沒有如沈約之意,因為在他眼里,沈約到底是個文人,為人“輕易”,不是政治家的料。這讓沈約很受傷,他終于漸漸掂量出自己在蕭衍心中的分量。
文人看文人,一看一個準。最難避免的是,文人相輕。外行領導內行,內行有忽悠的本事,還能哄住外行領導;內行領導內行,倘是領導妒賢嫉能,就更難對付。
沈約當時被尊為文壇大佬,一代辭宗,蕭衍就不大痛快,連帶對于沈約的《四聲譜》,也不以為然。若是沈約以此去參評“院士”,肯定被蕭衍否決。
權力讓人爭強好勝,文學反成了導火線。
一次君臣宴飲,有人獻上栗子,蕭衍問沈約知道多少栗子的典故,相約與沈約比賽,結果蕭衍多寫了三條,很是得意。
散席后,沈約卻私下對人說:“此公輸不起,我不讓著他,他輸了會羞死。”
這話傳到蕭衍耳朵里,蕭衍勃然大怒,要治他的罪,幸虧有人勸住才作罷。
蕭衍固是個政治家,但他沒有放棄文人的本行,就仿佛如今搞工程的院士當了工程部長,你說他業務不行,他肯定暴跳如雷。
沈約啊沈約,要知道,蕭衍如今不僅僅是你當年的文友,更是你的皇上!
三、一對老文友,終于走到了君臣緣分的盡頭
文人都是敏感的,沈約豈會感受不到?若是皇上與你有了嫌隙,那你必是吃不了兜著走。
而文人的神經又是脆弱的,一有風吹草動,便以為山雨欲來,自己先把自己給嚇著了。于是,只能寫詩減壓。
可是,言多必失,反而壞事。
何況蕭衍也是文人,也是有想象力的人,能雞蛋里讀出骨頭來。
蕭衍讀了沈約的《詠鹿蔥》,就打起了“肚里官司”,說什么“野馬不可騎,菟絲詎宜織?爾非蘋與蒿,豈供麋鹿食?”你這是說誰啊?反正心中有了想法,就是平常的一句話,也會惹人不高興。
張稷曾經頂撞蕭衍,蕭衍耿耿于懷。張稷死后,蕭衍與沈約談起此事,沈約說:“當初張稷也被貶了官,這事都過去了,還說它干啥?”
蕭衍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認為沈約與張稷是姻親,有意袒護,就責問道:“你說這種話,還是忠臣嗎?”說罷轉身進了內殿。
沈約感覺到了蕭衍的凌厲之氣,驚恐不安,低頭不敢出聲,竟沒有發覺蕭衍已離開。
沈約回到家,還沒走到床前,竟跌倒在門邊。自此,一病不起。
伴君如伴虎,誰都一樣啊。
病中的沈約,迷迷糊糊,神經一直處在緊張中。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齊和帝蕭寶融拿著寶劍割斷了他的舌頭。醒來后,他心驚肉跳,齊和帝的形象一直揮之不去,就讓巫師來圓夢。后來,又讓道士做法事,寫了赤章禱告上天,說禪代之事,不是他的主意。
可是,有些事又怎能躲得過去呢?當初,蕭衍只想廢了齊和帝,圈養起來,沒有要殺他的意思,是沈約勸告蕭衍,“不可慕虛名而受實禍”。結果自然可想而知。現在,人之將死,惡夢纏身,不正是心中有愧么?蕭寶融當初只是一個15歲的無辜少年,哪有什么罪過啊。
人,豈會沒有思想感情,何況文人,本身就為心靈活著。但是中國的文人,又常常回避靈魂,只求保佑而少懺悔,竟以謊言稟告上蒼。
這正是沈約的悲哀,也是蕭衍震怒的原因。
蕭衍得知此事后,多次派使者上門譴責沈約:“一則,慫恿我代蕭齊、殺和帝的確確實實是你沈約,現在你禱告神靈為自己開脫,不是把罪責往我這里推么?人世間可以糊弄,神佛世界可是屢報不爽!二則,我信佛,幾次舍身侍佛,你也假裝信佛,到頭來還是請道士禳災,可見你根本就沒有信仰,是一個機會主義者。”
所以,當沈約終于在憂懼交加中離開人世之后,有關部門擬謚“文”,而蕭衍斷然否定,親自改謚曰“隱”,并解釋道:懷情不盡曰“隱”。
一個“隱”字,確實很精準,也標志著蕭衍與沈約的分道揚鑣。
就這樣,一對老文友,終于走到了君臣緣分的盡頭。
沈約的一輩子,是在權力場中輾轉求進的一輩子。他“該出手時就出手”,一招制勝,原指望飛黃騰達,卻始終籠罩在最高權力的陰影之下。
成也蕭衍,敗也蕭衍,讓他體會到了仕途的“另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