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小王子

田建偉

1.

15歲的那年暑假，我和媽媽在一個小鎮生活。

整個小鎮只有一條街道。媽媽執意要住在這里，呼吸新鮮空氣，轉換心情。我知道媽媽不會在這里待很久，她不過是一時負氣而已。

我們住在一個有很多房間的大院子里。我很無聊，只好在白天的時候，拿出畫架坐在院子里畫畫，打發無聊的時光。

很快有個人注意到了我。他是這個院子房東的孩子，個子很高，很瘦，可是很精神。一開始，他是偷偷躲在窗子后看我畫畫，后來他假裝不經意地、頻繁地從我旁邊經過。這些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想，他一定想知道我畫的是什么吧。

終于有一天，他鼓足勇氣走上前來說：“能看看你畫的是什么嗎？”

我大大方方地拿給他看。他詫異地說：“有藍色的田野，橙色的天空和紅色的烏鴉嗎？”我沒理他。默默地收起畫筆，頭也不回就進屋了。他在后面著急地說：“對不起。”

其實我知道我不應該生他的氣，我只是不愿意別人當面指出我的缺點而已。從出生的時候起，我就喪失了畫畫的權利。醫生的一紙診斷書讓我的美好愿望全部落空——先天色盲癥。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歡畫畫啊！盡管我分不清楚那些顏色，可我真的很喜歡。

2.

一個暮色的黃昏。媽媽出去散步了，我在家里看書。突然，門被急促地敲響。我打開門，看見了房東的兒子。

他懷里抱著一只很小的狗，可能才出生不久吧，一雙大眼睛閃著動人的光澤。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它那頑皮卻又乖巧的眼神。

他說：“這是我家白白生的孩子，一共兩只，送你一只。無聊的時候，它就能陪你了。還有，那天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哪里做錯了。但，請你原諒。”

我抬頭，最后一抹夕陽的余暉慢慢沉沒。我說：“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么能養它啊？”說著，就要關門。他急忙用手擋住門，急切地說：“沒關系，我可以幫你一起養的。”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心動了。我抱過小狗說：“好吧。”其實我知道我并不生他的氣，只是習慣性地抗拒而已。可是，我終究還是抗拒不了小狗那讓人疼愛的眼神。

從此，王子有了兩個合法親人，我和林生。

王子是我給小狗起的名字，“王子，王子，你就是我的白馬王子。”我撓著王子的小肚子，開心地說。而林生這個名字是他告訴我的。我很奇怪為什么會有人叫這么奇怪的名字。

“安安，你每天要準時喂它吃東西，一定要規律。就像你自己一樣，每天要準時吃飯，不然對胃不好的。”我說：“哦。”心想，怎么喂王子吃飯的話題突然就轉到我吃飯的話題上了？

“安安，王子現在還沒有斷奶，你記得每天把牛奶沖好喂給它喝。還有，溫度一定要掌握好，不要燙到它。這袋奶粉是給王子準備的，你不要偷喝哦。”我扔給他一個白眼。

“安安，晚上睡覺的時候你要把它放在床上，不然它會感冒的。放心，它很乖的，不會把床單弄臟。”

“安安……”

“我知道了。”我擺擺手說，“你回去吧，它就交給我了，我會把它喂得像只小豬一樣。”

3.

真正開始養王子的時候，才發現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不過它卻帶給我很多的快樂。

它真的很乖。靜靜趴著的時候就一動也不動，圓溜溜的眼睛像兩顆珍珠一樣，好可愛啊。我常常趴在床上和王子一起玩。它常常會逗我開心，用濕濕的舌頭舔我的臉，或者把小爪子伸出來，我輕輕一拉，它就又迅速而警惕的縮回去。它的腦袋很小，可是眼睛卻很大。身上的絨毛特別柔軟，摸起來很舒服。

過了段時間，王子基本已經斷奶了，我就每天喂給它一些火腿之類的東西。每次到吃飯的時候，它都會搖著尾巴。我把手攤開，它就靈敏地把食物咬進口中，快樂地咀嚼著。吃完之后，還用它的小舌頭舔我的掌心。沒事做的時候，我就輕輕拉起它的兩只小爪子迫使它站立。我說：“白馬王子，你是我的白馬王子嗎？”然后自己就咯咯咯地笑起來。

媽媽也很喜歡王子，她常常買很多好吃的回來給王子。媽媽說：“都過了快半個月了，你爸爸怎么也不找我們？”我知道，媽媽生氣不過是暫時的，大人們的事情，我們小孩子終究還是不懂。我說：“媽媽，那我們回家吧。”媽媽突然就陰下臉來：“我才不要。他不來找我們，我們就不回。”

唉，誰能明白媽媽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好幾天我都沒有再拿出畫架坐在院子里畫畫了。林生奇怪地問我：“為什么不畫了？你畫得很好看的。”我沒有告訴他原因，其實我一味固執地堅持，不過是一場徒勞而已。而今，我終于可以坦然地說放棄了。

林生語氣怯怯地說：“我有個請求，能不能教我畫畫？”

4.

王子終于可以走路了。我和王子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天空很藍，有浮云沉默地流動。而林生，就坐在旁邊安靜地畫畫。其實，這樣的生活也很不錯。

王子偶爾會跑到我腳邊，用嘴輕輕拉我的褲角。我想，也許它是想出去走走了。

我答應林生教他畫畫了，雖然我不知道能教他什么。但從小我就喜歡看很多與美術相關的知識，我想，大概還是能對他有一些幫助的吧。開始的時候他畫得并不好，但可以看出，他有很高的天賦。他說，他從小就很喜歡畫畫。我莫名地就對這個男孩有了些許好感。

一個多月后，王子越來越活潑了，它能跑能跳，有些調皮。而林生，在我的指導下，也畫得越來越好了。

5.

一天晚上，王子不肯睡覺。老是哼哼唧唧地亂動。我以為他生病了，就趕快去找林生。林生說：“王子可能是餓了吧？你給它喂點東西吃吧。”果然，我喂了它些食物，它就不再亂動了，安靜地躺在小窩里。它的睫毛很長，睡覺的樣子很讓人憐愛。

我想我是離不開王子了。我喜歡看著它吃東西的樣子，喜歡看它在我身邊跑來跑去的樣子，喜歡看它安靜的時候水汪汪的大眼睛，喜歡它用舌頭舔我的掌心，涼涼的，卻很舒服。

可是，我卻要走了。

爸爸終于在暑假結束前找到了我們，不知道是不是媽媽給他打了電話。我很難過，我想要帶王子走，可是媽媽不允許。媽媽怕它會弄臟了我們的大房子。我說：“王子很乖的，它不會調皮，會很聽話。”

媽媽依舊固執地搖頭。

我失落地出門，然后看到了同樣一臉失落的林生。他都知道了，他在門外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他說：“安安，你要走了，是嗎？”

我抱著王子，再一次和林生來到了田野。這里很安靜，午后的夏日很炎熱，但這里卻很清涼。我說：“林生，我要走了。可我舍不得王子。你幫我好好照顧它好嗎？”

走的時候我把我畫畫的東西都送給了林生，畫架，顏料，畫筆，紙，調色盤，全部都送給了他。我希望他能完成我的夢想，也算是我的一種寄托吧。

走的時候，王子一直哀傷地看著我。車開出了好遠，它還在后面追著，我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6.

后來，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小鎮。

我一直在想念著我的小王子，想念它清澈的眼睛，想念它可愛的表情。我還想念的，是曾經那段清澈無憂的時光，那段讓我久久難以忘記的回憶。

再后來，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有一幅畫，里面有只可愛的小狗沖著我笑，頑皮的眼神，耷拉著的耳朵，這是我的小王子，我的小王子啊！

信是林生寫的，他說王子現在很好，他也很好，他以后爭取要和我考進同一所大學。我沒有回信，心卻狠狠地痛了。

我沒有告訴林生，我——先天色盲癥患者，沒有大學會愿意收我。可我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就這樣保留著彼此美麗的夢想，也是一種幸福。

我希望有一天能再次遇見我的“小王子”，無論是它，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