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峰
明朝人周起元曾說:中國的海疆通“五方之賈,熙熙水國,刳艅艎,分市東西路……而所貿金錢,歲無慮數十萬,公私并賴,其殆天子之南庫也”。大致意思是:南方海疆貿易繁忙,生財旺盛,是皇帝的南方大倉庫。
海洋對于古代中國本不是陌生之區,不應一筆把它劃在“中華文明”之外。中華文明有那么長的海岸線,古人怎么可能只做興嘆,而不進行政治、經濟的探索呢?!稘h書》中,除了有張騫通西域以外,還有漢使到達東南亞的記載。只是因為當時的東南亞沒有像匈奴那樣的強敵,政治上不如北邊重要,朝廷不必費心,史官們的記載自然不多。我們今天如果只依古代史官們的記載來恢復歷史,那么并恢復不出多少海疆上的事情來。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個大地域國家,社會面貌必然是多元——中原常常是“逐鹿”的沙場,也是皇帝率領百官“坐北面南”的基地,這里的人們滿腦子都是封侯拜相的政治,比如陳勝是個種地的,干活時還想著“茍富貴”的“鴻鵠之志”。在南方海疆生活的人們則沒有多少政治野心,他們面對大海,想的做的是另一番事業,他們創造的是中國歷史的另一個篇章:海洋開發。這些闖蕩海洋的勇士們,“視浮天巨浪如立高阜,視異域風景如履戶外”,表現出另一種氣概,卻只因無政治上的轟轟烈烈,不能殺敵封侯,故從不被看做歷史英雄。
如果把眼光從“大一統”的朝廷政治轉到豐富多樣的地域開發來看中國歷史,我們就會發現海洋的重要影響。在南方沿海,古時已出現為海洋事業服務、依賴海洋事業發展的區域。公元16世紀,從福建到廣東的一些地方,“農賈雜半,走洋如適市,朝夕之皆海供,酬酢之皆夷產”,大海是這里的人民、社會不可或缺的經濟地理因素。“海上安瀾,以舟為田”——貿易活動則是海洋事業的重要部分,即使在明朝海禁期間,民間仍然“有乘巨艦,貿易海外者”。這方方面面的民間活動,雖不入史書,無關科舉,卻是最真實的區域性中國社會史?,F代甚至有學者認為,海洋事業的發展是中國南方產生“資本主義萌芽”的又一種動力,比如在明朝以后,白銀在中國社會大量出現,成為民間使用的尋常貨幣,而許多白銀正是通過海上貿易自南美洲輾轉進入中國的。
在以中原為本位的中國歷史中,可以沒有南洋,但南洋諸國的歷史中卻常常要有中國,早期中國移民、華人村落、近代華僑商業等,都是那些國家歷史的重要部分,這是中國與海洋關系的另一面證據。在當時華人的經商日志、舟師采訪以及地方邸報中,保留有不少關于東南亞國家早期歷史的資料,彌足珍貴,譬如13世紀末明朝人周達觀寫的《真臘風土記》就是今天柬埔寨修補當年歷史的重要文獻。
明代中國航海技術之高超已舉世公認,那些高超的航海技術不僅支撐了三寶太監鄭和的七次特殊航行,也必然會支撐起中國在南洋的非官方海上勢力——南洋海域華人的存在,就是不可忽視的社會特征。16世紀西方殖民者東來時,在南洋地區也曾遭受海上中國人的抗擊。但16世紀中葉以后,中國商船幾乎絕跡于馬六甲海峽以西,中國商船在這里的絕跡,以及后來華人海上實力的衰微,究其原因,顯然不能以“中國文化自身的封閉保守型”一言蔽之,而要考慮西方殖民者的霸海行徑。據明朝張夑《東西洋考》中記載:馬六甲海峽“漢時已通中國”,“后佛郎機(葡萄牙人)破滿刺加,入據其國”。“佛郎機”行徑惡狠,當地旁海人原先畏懼“龜龍(鱷魚)和“黑虎”,“今合佛郎機,足稱三害云”。在馬六甲,“佛郎機”對中國商船常?!坝瓝粲诤iT,掠其貨以歸”,致使“數年以來,波路遂絕”。
中國人在南洋的歷史說明,海洋開發史的問題是一個世界歷史地理問題。殖民主義、資本主義在初期沿海洋進行地理擴張時,所到之處都是殘酷的爭奪,它借助武力推行自身的體制,排斥其他力量,從而改變了許多區域傳統的社會結構、經濟行為,最終也改變了全世界的政治地理和經濟地理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