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丁小琪喜歡夏天的窗口,有浮云的天空,像泛著大片白色泡沫的海水。漫長日光下的向日葵,倦怠地仰著頭。丁小琪常常伏在遮陽棚撐開的一小塊陰影里,看這個城市的顏色。暗綠的梧桐,澄藍的超市帳篷。再往遠處的紅,是一片四方的屋頂,丁小琪熟悉得可以叫出它的門牌號碼——零陵路,49號加油站。
“程澈究竟參加什么社團了?”
“不知道,帥哥總是要搞得很神秘。”
“小琪!你知道嗎?”
程澈是女生里一直熱衷的話題——冷漠、安靜、帥,有所有漫畫男主角的因子。關于他,學校里有很多版本的傳說。
傳說一:他只用一只手,就接住了突然飛來的籃球,而且頭也不回地一拋,籃球就乖乖地鉆進籃筐。聽說,那天籃球場此起彼伏的驚嘆聲,一直持續到看不見他的背影。
傳說二:他的語文極好,在語文老師自制的幻燈片里,一連找出5個錯別字。據說,這是那位年輕老師再也不敢教他們班的主要原因。
傳說三:他有女朋友,梳短短的馬尾,有人遠遠看見他們坐在學校旁的花園里聊天。不過,悄悄潛過去的時候,他們卻又神秘而詭異地消失不見了。
“小琪——發什么呆啊!你到底知不知道程澈報了哪個社?”
姚欣響亮的聲音,附送有節律的搖晃,讓丁小琪不情愿地回過神:“我怎么知道?”
“那你笑得那么‘曖昧干嗎,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才怪!”丁小琪背起書包,拉鏈上大串的搪膠公仔發出“嘩嘩”的聲響,“我要去做節目了,你一個人慢慢在這里想吧。”
從四班的門口,可以看到八班的教室,里面亂哄哄的,沒有程澈的影子。學校社團活動的時間是找不到程澈的。也許,全校2 802名學生,只有丁小琪知道程澈去哪里了。
遺忘
下雪的游樂場,
一個人的捉迷藏,
天使坐在停滯的摩天輪上,無聊地歌唱。
蝴蝶骨的間隙,
鉆出不遜的翅膀,
每一根羽毛閃著寂寞微藍的光。
沒有陽光的角落,
霉斑菌安然生長,
落著灰塵的孤單與黑暗守望。
被世界遺忘的天使,
不會被自己遺忘,
只是每一次呼吸,都要扯出細密柔軟的傷。
丁小琪看著電子信箱里一封郵件的署名——程澈,心里有些來路不明的悸動。丁小琪是校廣播臺的主播,每周一次的《淺草文學園》,是她必做的節目。她會從全校投來的稿件里,選出最出色的文章,配樂,朗讀。1年多了,這檔欄目已經成為校廣播臺的明星欄目。
丁小琪從沒想過會收到程澈的投稿,深藍色的雅黑體,瀉露出一個男生的寂寞。只是,她想不出,究竟是什么讓一個16歲的男生,覺得自己是一塊被遺忘在角落里的“霉斑菌”。
4天前,丁小琪意外地遇到了程澈。那天是周末,陽光安好地照亮零陵路49號加油站的路牌。爸爸小小的POLO停在紅色的加油機前,像一只吊著鹽水瓶的甲殼蟲。丁小琪看見了穿藍色制服的程澈,安靜地站在加油機旁,手里的油槍傳來隆隆的聲響。
“你……在這里打工呀?怪不得不參加活動呢!”
被拆穿秘密的程澈,有些小小的窘迫:“不要說出去啊!”
“那要看你怎么‘賄賂我了。”
“我請你看電影吧!”
加油站的后面,是片空曠的停車場,夏天晴朗的傍晚,總會支起白色的幕布,放露天電影。那天的片子是周董的《不能說的秘密》。丁小琪和程澈并肩坐在草地上,看葉湘倫和小雨淺淺行進的愛情。其實,這部片子丁小琪已經看過3遍了,喜歡那段四手連彈的肖邦。在輕巧流轉的琴音中,時光在奇幻地旅行。丁小琪悄悄側頭,看光影里的程澈,眼神干凈、清涼。
有姚欣的大嘴巴,程澈請丁小琪看電影的消息,很快在學校里傳開了。丁小琪終于了解了“傳說”形成的原理。因為,自己也成了“程氏傳說”的一部分。
1個月零22天,丁小琪仔細地記著與程澈做朋友的天數。社團活動的時間,丁小琪有時也會偷偷跑去加油站,陪程澈加油、收錢,然后空下來,坐在滿是陽光的停車場,說天馬行空的話——考試的習題、未來的大學、心中的夢想……她發現程澈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冷漠,也會因為一場球賽興奮不已。他告訴她,有關自己的傳說只是傳說。因為,接到籃球是真的,但投進籃筐是湊巧。找到錯別字也是真的,不過老師是實習生,期滿就走了,和他沒關系。但丁小琪最想知道的第三個傳奇,程澈卻一直沒有說。丁小琪想,也許,那也只是傳說的傳說吧!
老師不在的早自習,總是松散的“放羊”時間。姚欣坐在桌子上,雙腿一前一后地蕩著:“你有沒有發現,程澈每天中午都會去校外?”
丁小琪沒說話,低著頭,繼續和空間幾何奮戰。
“你說他會不會是去見GF啊?”
丁小琪停下來。窗外茶色的云朵,在桌子上遮出小小的陰影。姚欣的話,讓丁小琪想起了那個著名的傳說三,有關校外公園的那一個。
“小琪……嘿嘿,中午我們去看看好不好?”
如果時間真的可以像漫畫一樣倒流,丁小琪一定不會答應姚欣跑去公園“看看”的。午休的時間,人雖然很少,但站在景觀樹后面的丁小琪,還是有種做賊心虛的緊張。
程澈坐在前面不遠的長椅上,身旁是個扎著短尾的女生,胖胖的背影,顯得有點笨拙。姚欣嘖嘖地搖著頭,對程澈的品位深表懷疑。丁小琪安靜地藏在枝葉身后,看程澈帶了包著餐紙的便當,認真地送到女生面前。
“什么嘛!比你差多了!”姚欣的音調有些憤憤不平。丁小琪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女生會讓程澈這樣在乎。只是,當女生揚起臉的一刻,丁小琪呆住了。牛奶泡芙似的臉孔,帶著癡憨的笑容。勺子里的飯還沒有送進嘴里,口水已經沿著嘴角滑下來。一旁的程澈耐心地幫她擦著,熟悉的動作,似乎早已經習以為常。
“天吶,她是個傻子!”姚欣忍不住心中的驚訝,脫口說了出來。雖然聲音不大,但還是飄進了程澈的耳朵。
丁小琪第一次看見程澈那樣憤怒的眼神,讓姚欣膽怯地屏住了呼吸。只是,當程澈看見姚欣身后的丁小琪,所有的憤怒,在一瞬間變成了隱忍的沉默。程澈的嘴唇輕輕地動了一下,拉起身旁的女生大步走了。
那天傍晚,下雨了,水滴細細密密敲著撐開的雨棚。姚欣對丁小琪說了無數遍對不起,可是在丁小琪耳邊徘徊的,卻總是那個胖胖女孩語音不清的聲音——哥哥,我要吃飯……
丁小琪錄制的《遺忘》播出了,重新選了《不能說的秘密》電影原聲作為背景音樂,淺淺淡淡,附著低調婉轉的憂傷。女生們又有了新的話題,原來冷漠的程澈也這樣感性。唯一不滿意的,也許只有語文老師,他對丁小琪說:“文筆是不錯的,就是意境有些灰色了,下一次選題要注意。”
下一次?還會有下一次嗎?
程澈已經很久沒有和丁小琪說話了,總是有意避開兩人相遇的可能。公開課擦肩而過的剎那,丁小琪很想和他說聲對不起,但程澈淡漠的眼神,還是讓她停住了。現在她終于知道那塊“被遺忘在角落里的霉斑菌”是誰了。應該是程澈的妹妹吧。“被世界遺忘的天使”會是怎樣的感受呢?或許,這也是程澈一直不和同學交往的原因。
那天,節目的最后,丁小琪第一次做了一段只有讀白的續評——
生命的路上,我們總要經歷許多坎坷。就像青春的成長,總有拔節的疼痛。但我們不要讓隱藏的疼痛,潰爛成無色的暗傷。也許它會讓我們狼狽不堪,但是,它更讓我們學會了勇敢與堅強。其實,從不遺忘自己的天使,才不會被世界遺忘。
臺風后的9月,已經可以看見秋天的影子。丁小琪報名參加了“特奧會”的義工,指路、送飯,忙忙碌碌地忘記了很多煩心的事情。“特奧會”的開幕式在上海體育館舉行,丁小琪被指派在那里服務。她認識了許多智障的孩子,他們都有一樣簡單憨實的笑容,會讓丁小琪想起程澈的妹妹……還有程澈。
開幕式第一天的聯合彩排,丁小琪去得很早,探照燈絢麗的光柱照亮體育場的夜空。
“這個箱子放在哪里?”
觀眾席上忽然傳來的聲音,讓丁小琪有些意外的熟悉,是程澈,抱著一只碩大的紙箱從樓梯上走下來。他也看見了丁小琪。
“你也來做義工?”
“嗯,送我妹妹來排練,也順便幫幫忙。”
體育場響起試練的音樂。丁小琪和程澈并肩坐在觀眾席最高的圍欄上,看緩緩豎起的金色梧桐。參加排演的智障兒童開心地拋撒著花球。
“做義工累嗎?”
“還可以,就是覺得自己像橙子。”看著橙黃的工作服,兩顆橙子終于笑了。
華麗的開場樂進入了高潮,天空燃起盛大的煙火。丁小琪忽然大聲地喊:“那天……對不起啊!”
“沒什么。”程澈調轉頭,黑色的瞳孔映著斑斕的煙花,他同樣大聲地喊著,“謝謝你,那天的點評……”
夜空中的轟鳴,淹沒了所有的聲音,然而少年的心事卻如煙花綻放。那些青春中的堅硬,有時只是自卑的外衣。不遺忘自己的天使,才不會被世界遺忘。
清朗的風,流過耳畔,在那個夜晚,丁小琪聽見青春拔節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