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在美國看來,對美國霸權能夠構成真實威脅的目前就只有中國。盡管中國實際上沒有意圖挑戰美國,也無意稱霸,但美國人的認知并不是這樣。
數千年歷史,使得中國具備了一個其他大國很少有的大歷史觀,善于從宏觀的角度來看問題,也往往能夠從長遠的角度來考慮長遠的問題。中國人的理性概念和美國人的理性概念很不相同,前者的理性往往和大歷史觀聯系在一起,而后者的理性更多地表現為如何把眼前利益最大化。中國的這種理性概念表現在很多方面。
首先是處理問題的方式。中國在處理國際問題過程中顯得不慌不忙,具有足夠的耐心和韌勁。盡管西方稱之為“拖延戰略”,但實際上是中國想在這個過程中找到更為合理的解決方案。中國把很多問題看成是發展過程中的問題,只要這個過程在繼續,總能找到問題的解決方式。對一些難以找到解決方法的問題,中國往往求助于時間,把問題留給未來。
其次是對戰略的理解。中國強調的“韜光養晦”戰略,在西方看來只是暫時性的,是為了等待更好的機會。實際上,從中國文化的角度看,這一戰略具有永久性。在不同時間,中國使用各種不同的話語來論證“韜光養晦”戰略,例如“和平崛起”和“和平發展”。它是中國數千年“反應性外交”和“防御性外交”文化的當代體現。“反應性外交”反映在整個外交系統都對國際事務進行反應性地運作。這種方式讓一些人不理解,認為有損于中國的崛起和在世界事務上發揮更大的影響力。“防御性外交”最顯著的表現就是“長城文化”,為了防御敵人攪亂自己的生活,中國修筑了萬里長城。
第三,這種戰略文化也反映在中國的軍事發展上。中國強調“止戈為武”,發展武器是為了反對武器的使用,防御性和非進攻性是中國國防發展的最顯著特色。中國只有當了解到其他國家會以何種方式、使用何種武器來威脅自己的時候,才會去發展某種武器,制定某種軍事戰略。中國很少有主動的、類似于美國的“先發制人”的戰略。
第四,“反應性外交”更是反映在中國的日常外交事務中。中國往往缺乏主動的外交戰略,每天對國際事務作出“救火”式的反應。這恐怕和中國人的“圍棋”概念分不開?;粮裢ㄟ^“圍棋”和“象棋”的不同,比較了中西戰略文化的不同。西方是“象棋”邏輯,是一種絕對游戲或者零和游戲的概念,即國家間的游戲更多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游戲。中國所秉持的則是一種“圍棋”邏輯,這是一種相對游戲,非零和游戲。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莫過于中西方對主權國家概念的不同理解。西方的主權國家概念里包含有“同質性”和“趨同化”的意義,因此西方國家總是努力想改變其他國家的政體形式。這明顯表現在西方向非西方國家推行所謂“民主自由”政體的努力上。與此不同,中國人所理解的“主權”仍然具有濃厚的“和而不同”的傳統。中國人的“主權”意味著一個國家不應當欺負另一個國家,一個國家不應當強求其他國家接受自己的各種制度形式。多樣性事物的共存成為中國處理國際關系的原則,即“和而不同”,或者“和諧”。
隨著美國把戰略重點轉移到亞太地區,隨著代表中西兩種文化的兩個主權國家之間互動的增多,它們之間沖突的可能性也必然增多。如何應對這種文化地緣轉移給中國外交所帶來的巨大挑戰,這是中國今后數代人要面臨的一項艱巨任務。
很顯然,這種挑戰遠遠超出了外交領域。外交領域所能做的僅僅是努力減少不同文化所能造成的文化“誤解”和增進文化間的互相了解。中國要真正應付這種文化地緣轉移所帶來的壓力,就只能等待中國文化的真正崛起,一種既體現自己價值又能容納西方價值的新文化。
(作者系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
(摘自《中國青年》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