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院

我得承認，為了自己在歲月的催迫之下日漸老去的容顏，我已經到了不得不求助于美容院的年齡。

我是一個疏懶的人，偶爾到美容院享受一個多小時的基礎面部護理，放松身心，未嘗不是一件愜意的事情。僅此而已。

我光顧的美容院立于鬧市中心。每每推開美容院的落地玻璃門，身穿淺藍色工作服、面帶微笑的美容小姐們相繼發出的熱情洋溢的問候聲，總令我立馬產生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美容室在樓上。沿著樓梯拾級而上。潔白的墻壁上，由香港著名影視明星張曼玉代言的一款進口護膚品的廣告牽引著我的視線——“時光可以這樣倒流”。煽情的廣告語、張曼玉甜美的微笑和光潔無瑕的肌膚，一剎那就把我俘虜了。

明明知道，這純屬修辭學上的夸張說法，但沒有誰愿意去點破其中的真相，包括我。或許在我們內心，都暗藏著一份青春長駐的希冀吧!即使是謊言，也寧愿相信它是美麗的謊言。

二樓的過道兩旁，翠竹修飾；玄關處一座大的假山石上，流水潺潺；拐角處的小廳，擺著幾張白色的藤椅和藤桌，供客人休息之用；舒緩的音樂若有若無地在耳畔縈回；空氣中，彌漫著熏衣草精油怡人的芳香。

躺在一張不足一米寬的美容床上，便是我和L小姐親密接觸的時候了。L小姐那雙每天在無數客人臉上摩挲來回的手早已熟悉了我這個老顧客的皮膚，按摩的手法和拿捏的穴位都恰到好處。美容室分單人間和多人間。大多時候，我會和別的女賓混在一個多人間里。雖然大家或由各自的美容小姐做著按摩，或臉上敷著緊繃繃的面膜，但空中流轉的語言就是身份的象征。那位跟美容小姐抱怨說連日來在麻將桌上手氣不佳、聲音分貝奇高的，一定是有錢有閑的闊太太；另一位一邊做著護膚一邊忙不迭地打電話到處調遣貨物的，想必是忙里偷閑的職場女性。在護膚時，我常聽到有顧客對美容小姐提出不厭其煩的訴求：有的想要更白些，有的想把魚尾紋干掉，有的想瘦十斤……美容院集合了所有女人重塑美麗的夢想。

顧客永遠是上帝。作為美容院，又怎能不想“上帝”之所想?我正打算假寐片刻，穿著一襲咖啡色職業套裝的店長就如春風拂面般出現了。她逐一問候在座的客人——她記得所有客人的姓名，說得出她們關注的問題所在。通常，她會以當下季節為話題開始寒暄。譬如春天要小心皮膚過敏，夏天謹防紫外線傷害，秋天要防止皮膚干燥，冬天必須保持滋潤。然后，她會順著一些顧客提出來的皮膚問題侃侃而談。譬如說說她們當季的某款進口護膚品如何有效，說說新近重金引進的那臺美容儀器怎么立竿見影，或者說說某項正在促銷的美容項目如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往往是一個令我尷尬的時刻——我只是來美容院作不定期的保養而已。我的沉默并不影響她高昂的興致。她口若懸河，毫無倦意，標準的微笑里摻雜著保險推銷員似的職業味道。

很多時候，聽著店長或美容小姐嘴里吐出的各種新名詞，我竟然有種驚嚇的感覺——似乎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從外養而至內調，從美容再及美體，美容院可以呵護你身體每一處細節。只是，任何對美的希冀和實現都需要付出不同程度的金錢代價。美容院充分體現了金錢對美麗無形的駕馭能力。在美容院，看不到生活的窘迫，麗質不必天生，美麗可以創造。時光倒流的神話經由美容小姐巧舌如簧的渲染，激勵著女人們傾囊相授。

有時也禁不住想：我，或者說我們女人，為什么要去美容院?自然，當攬鏡自照時，鏡子里自己是容光煥發還是疲憊不堪，帶給我們的心情是迥然不同的。記得有次打電話邀約一位閨中密友，被她委婉地拒絕了，理由就是她這些天老失眠，疲憊之極，眼圈黑得像大熊貓一樣，感覺沒“臉”見人。我想，女人求美不僅是為了自我的滿足和愉悅，確乎也與看客有關。不然，古人又怎么會有“女為悅己者容”之說呢?

一次，我被告知，不日將有著名醫師攜高科技儀器來美容院免費為大家作檢測。據說，那臺儀器能發現連醫院都未能檢測出的人體亞健康狀態。因為提及身體健康，我禁不住心動，作了預約。不日，按規定時間趕到美容室，只見一個年輕時尚的女人帶著同樣職業的微笑坐在一臺類似于手提電腦的儀器前。女人讓我戴上一個耳機樣的東西之后，鼠標便在電腦上轉來轉去。十五分鐘后，她說我身體大體沒什么，就是肝氣郁結得厲害、氣血運行不暢。還沒等我發問，店長便急切地問有什么辦法可以解決。女人說，最好是服用一種保健品，每個療程三千元。這種保健品全國只有她們代銷，不僅治標，而且治本。我當即啞然。

美容院——我所看見的美容院——已經不僅僅是美容院了。她正帶著狡黠、曖昧的笑，與所謂的“中醫師”“營養師”“外科整形師”“相學大師”等暗度陳倉。每天，美容院這部巨大的吞鈔機“轟隆轟隆”地運作著，一個又一個女人懷抱變美的秘密渴望進來，一個又一個女人滿懷自信地走出去。雖然從美容院走出去的女人就像被粉刷過的門面一樣，經不起歲月的折騰，很快又被打回原形，但是沒有關系，在美容院，我們常常被告知，無論做任何一項項目，都是貴在堅持。如此，美容院便無形成了女人們秘而不宣的堅持和愛情。只要想起“貴在堅持”的鼓勵和安慰，我們這些已經老去、正在老去或準備老去的女人們就心懷希冀，半推半就地成為美容院源源不斷的提款機。

我想：我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光顧美容院。只是，我不得不時時警醒自己，不要被她巨大的胃所吞噬。因此，我和美容院若即若離；而美容院，也將永遠在鬧市中心昂然聳立著。

作者簡介

倩娜，本名黃債娜，廣東省作協會員，江門市作協副主席，曾獲廣東省“千家寫嶺南散文創作大賽”個人金獎、江門市“五個一”工程“文藝精品獎”及江門市“優秀文藝家”稱號，著有散文集《去意彷徨》《寫在秋天的便箋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