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明月》筆談

胡曉 陳新榜等

王彬的散文集《舊時明月》（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年版）出版以來，頗獲好評。

此書以今燭古，以古鑒今，闡發了深刻的歷史內涵與文化新意。有評論說，讀此書可以在文化層面進行深度呼吸。近日，此書在北京高校也漸熱而引起關注。

在北京大學邵燕君教授的主持下，數位博士聚集一道與魯迅文學院教師王冰等，圍繞《舊時明月》進行了研討。

現將與會者的部分發言摘登于后。

——編者

面對曾在紙間神游過的土地，識者自是手舞足蹈，亟欲引同好共游。唯恨知音難覓，于是登臨游覽之余，付諸文字，筆下流連，是為懷古。披覽《舊時明月》，足知王彬先生誠乃善懷古者。

這么說，首先是因為他術業有專攻。不論是巨川長河還是崇山峻嶺，自然景物之美幾乎人所共知，所見所感也大同小異；而人文景觀則不然，宮室廟觀尚可以其奢華巨麗引人注目，司空見慣的小橋流水人家則往往識者寥寥，而外觀不起眼但歷史內涵豐富的人文景觀，猶如天際明月一般，不通此道之人熟視無睹，只有別有情懷的人才會引頸眺望。華夏文明源遠流長，尋常村野的一溝壑一丘壟，可能就埋藏著一段豐富的歷史。王彬著有《北京街巷圖志》、《北京微觀地理筆記》等，自是個中行家。《舊時明月》中，《八通碑》、《張家灣》、《龍道村》等關乎北京地理的篇什，記述探訪感受、參以文獻驗證，足見其行當本色。個中滋味，唯親身探訪一一經歷方可得其趣味，我等檻外人自是牛嚼牡丹，但異日出游，當攜此卷，以助游興。

更重要的是，王彬能與古人神交，真正發其三昧，更能超乎其上，對前人生活即所處歷史時代進行嚴肅的思考。自《文化苦旅》一出，多有仿者，時下種種“大文化散文”由此而盛。附庸風雅并非罪過，可惜多因淺薄且濫情，遂成焚琴煮鶴之舉。王彬與此輩大不相同，除了走筆江山考證謹嚴之外，他并不像普通游覽懷古散文那樣簡單濫情，而是嘗試摸索時人時情，引入思想，更能匯融史識，于古跡流風余韻中明見古人心。比如他在《青云浦》中寫出了八大山人這位明室遺族鼎革易代之際的心結與惶惑；通過萬歷三十六年冬天的一篇日記，看出袁中道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心境；還有在《舊句什剎海》中對向來因仕元而被鄙視的趙孟頫也頗有“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的意味。即便對為人所不齒的漢奸洪承疇，在《方磚廠》中王彬也并非遽然斷定是非，而是通過與黃道周比較，從為官食祿者的職業道德角度加以否定，然后才上升到民族大義。與直斥其非相比，這種雍容厚重更能彰顯古代文人的生存與信念之間矛盾的巨大張力，因此更為深沉有致。“明明如月，何時可掇”，王彬的包容使他對前人心境遠比其他人更為體貼。在他對古人的尷尬不堪與苦難的輕描淡寫中，包含著對生命之沉重與惶惑的觀照。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王彬對歷史這輪舊時明月的見地，是通過人文主義價值觀這副視鏡的透視而產生的。在《夾馬營》《朱色絲帛》《香光》《秦陵》《大屯》等篇中，他批判了權力欲的泯滅人性；在《水滸的酒店》《古北口》《居庸關》《觀周》《桃源鄉夢》《岳陽三士》等篇中，他瀟灑抒發了文人性情；在《紅粉》《沈園香碎》《翠屏山》《細腰》《羅袖》等篇中，他對古代女性的處境進行了同情的體察。僅就所展示出來的文人情懷而論，較之“文化苦旅”后學的矯情高調，王彬以其沉郁和曠達更為有力地肯定了“思想的與道德的力量”。在其筆下，地理中的人文脈絡自然浮現，自然無需作東施捧心狀。

此外，讀畢這些飽含人文價值關懷的篇什，筆者對其人文主義的思維方式有點疑慮，于此冒昧獻芹。比如《紅粉》里說白居易憐惜賣炭翁卻不憐惜關盼盼，對其“非人道的另外一面”大有怨意。其實，在白居易那里，二者并不分裂，反而是契合一體的，都是合乎綱常禮教的。正如他是出于自己所秉承的道德觀去憐貧惜弱，他同樣也是出于道德觀對已經“守節”十年的關盼盼有“爭教紅粉不成灰”的苛求。值得分說的是：是否真的“今月曾照古時人”，我們是否應當以今日的道德標準去評論古人？是否存在不分古今的道德之“月”——超越時代的普遍的道德律？我們今天所秉持的道德觀念是否便是普適的？更進一步說，我們的懷古道德評論究竟意味著什么？是一種其實和古人一樣不考慮時代可能變異而妄圖定是非與一尊的自負么？

以今是而昨非，這是懷古者不期而然的角度，但若視為當然則不免有些苛求古人。陳寅恪說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古人“處于同一境界”，對其不得不如是表一種同情。這也意味著，除了評論是非，更重要的是知其所以然，何以不得不然。唯有如此，方可見當時之事實之下的當時之情理，才能有同情之理解。以王彬先生的學識和體貼，其論尚仍有可議之處，說到底，還是因為“今人不見古時月”，無論我們如何努力，其間總是橫亙著時間河流。

觀月，除了看到明月的光明部分，還應該看到它陰暗的背面以及光明處坑坑洼洼的細部。更進一步地，對我們所借助的視鏡和我們觀者自身的眼，都需加以審視。唯有抱著這樣的自覺，我們在看待歷史時，才能看到古人所不見和忽視的東西，而且通過反思我們自身的看法和位置，我們的看法便不至于偏執——這或許是我們更重要的課題。

這，自然是苛求王彬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