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及其他(組詩)

拾柴

早春，故人

雪來臨，攜帶遠方的你

合成六瓣

玉蘭向下的消息

你蹩腳的口哨

還嘲笑著早春天空抖落的幾聲寒磣鳥鳴

地面濕滑

我和阿華相互攙扶走向寶塔湖畔

她手指著湖對岸向我講解什么

你和歌手迎面走來

用目光觸及彼此

手掌、心跳和經年的遺忘

充滿泥濘的黑色地毯

通向那座酒吧

也連接著1986年的地下橡膠廠

我們一次次踮起腳尖

在寒冷中回望、溫習

試圖添高那年春天行進的坡度

兩株櫻花

我只是惶恐，總是牽掛一些莫名的事物

“一千株櫻花，飄洋過海”

在報紙的舊聞中我嗅出一個物種微妙的壯觀

歌唱一千株櫻花的人們

如今在哪兒

孱弱的我心頭一驚

眼光掠過房價、鹽、戰爭的頭條

我只想去看看它們

聽聽它們

觸摸它們曾經灼熱的華美

和一地的嘆息

如同每年清明節

在外婆的墳頭獻上一束晶瑩的白花

可是，這么多年

我沒有去過，一次也沒有去過

無根的種子，灑落在大地上

哭泣被拋棄的命運

母親說，那是女兒國一生的疼痛

“兩株櫻花，華天之上”

娓娓道來的驚心

一些遙遠的不可觸及的存在和愛

正以豐盈的水草之姿

游向近海，一次次深情注視著我們

為了讓我們懂得——

或者，不舍得含淚懂得

暗戀

“身段如鐵軌，放得最低，前所未有——”

她自省對他的愛意

悲欣交集。他盛載

她對男人全部的美好幻念

迷離的煙霧

遙遠的面貌

深沉的眼白

噢，空無一人!

一節節車廂

在風里徒自踉蹌，奔走，嗚咽……

她始終相信

地下的煤在燃燒

在堅定地支撐

這一場沒有終點的不羈旅行

瀑布記

你站在冬天的山岡，說是模擬生活垂直的

方向

我嗅不到你寒冷的表情

所以一次次在夢里踮足張望

只覺得畫屏里的你，多么傻

一只鳥

猛地啄了你一下

真的?它沒有回答我

只屬于鳥兒們自己的莊嚴和肅穆

一道秘密的瀑布

藏在我心里

兀自虛構著暗涌、飛濺、峰回路轉

和那顆高處的心

最后像要溢出來

瞧，你又跑到了山岡上

琴音

雨聲撞入眼簾

越來越急迫

江南的湖泊如此盛行

卡農躲在城市電梯的角落不敢出門

行人的褲腳

被烏云催促得失了分寸

窗欞的雨水紛紛抱成一團團

如此輕盈透亮的世界

懸掛在我的眼簾下

仍需要串通一根鐵的脊梁

我推窗，鉆出晶瑩的圈套

大聲吼出：在這里，在這里

樓下的你，踮起腳

朝著十二個窗口盲目張望

摸不準哪一個音符

會打在自己沾滿塵埃的頭上

紅緞帶

那些胸前系著紅緞帶的身體

醒目，莊重

甚至有些可愛

如少先隊員，老酒壇子

在人行道上

在時光的隧道里

爭先恐后

瘋言醉語

現在，兩條紅色的支流——

朝著地面熙熙攘攘

灰色的人群漫溢過來

站在紫橋小學門口的你

飛快地閃開其中之一

奔向另一條洪流

少女閣樓

空床、鏡子、音樂盒

那件“夢的衣裳”

捂鼻也會嗆出塵土的氣息

而第一首詩

藏在頂層的抽屜深處

每次回來，手指著房間的最高處——

那座少女閣樓

架起梯子，年邁的父親

固執如舊

嘴邊叼上半截煙頭

我小心翼翼地在下面扶穩梯子

心疼地望著他：

煙灰散落，父親瞇著眼

那口秘密的鑲金嵌銀的紫色箱子

從他顫動的手掌間

越過我吶喊的童年

和青春說謊的日子

直到沉靜的中年

一次一次堅定地傳給我

薪火相傳，至今我很陌生

溫暖的細節如春

在這間被紛紛舊時光挾持的舊房間里

無法容納新溢出的兩顆淚

信

她進來的時候

我正在翻看新一期的《動物畫報》

我的鄰床是一位戴著念珠的陌生人

現在她坐在我們對面

像一株老了的向日葵

身子謙卑，面龐溫暖

耳根的一塊紅痧，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她，一字不識的外婆

羞愧的我佯裝更深地埋在

兔子總也吃不夠的青青菜葉里

她們在談論天氣，明天出院的孫女

和在冬天壞掉的一只爐子

“每次能聽懂一些嗎?”

一縷穿堂風蕩漾而過

我也聽到向日葵

轉動頭顱輕微的咔嚓之音

兩個人輕松地笑了，她——

其實灰色沉寂記憶的剪影

此刻，屹立不動

稀疏的白發向我們端出種種

光的細節，她朝我們

也在朝未知神秘的世界

欲投去盲目但無限信任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