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及其他(組詩)

尹馬

我的女媧

那個彎下身子的女人

她從瓜架下拾一粒蠶豆

她種的向日葵，很溫暖地

把內心的驕傲還給她

那個直起身子的女人

將一株倒下的玉米輕輕扶起

此時初秋，陽光正好

撫摸著她的一綹白發

那個站在村口張望的女人

我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曾經用孱弱的身軀

把我帶到這個世上

路上

如果我在同一個夢里

遇到兩個異鄉人

一個在白天，一個在黑夜

如果他們互相尋找

就像兩只亡命的螞蚱

如果我在夢中不想醒來

這兩入，肯定就是

我的父親和母親

一個始終在前面為我引路

一個不懈地在我身后高舉著火把

——哦，當他們倒下

夢就醒了

云南的月亮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人坐在

高高的山岡上，想很遠的故鄉

墨色的森林，騎馬的少年

不約而同，襲來心底

你有沒有想過，在夜里聽鳥叫

被山風吹往一條金色的江邊

這時，你看見一輪明月

掛在樹梢，嵌在麥地，搖晃在

山路上。你看見整個云南

都在為一場剛剛過去的愛情

揮霍著寂寥的光

孤獨的小麥

有時我看見發瘋的月色

瀉過；有時我真的不敢相信

那么矜持的小麥

竟沖我亮出少女的身子

我想一定是我的童年染了病

那時，父親在院子里砍一棵樹

整個村莊，只有麥浪在斧口上

一閃一閃

時光是很重的

當年我坐在風中，看一株

孤獨的小麥，脫掉滿眼的輕

我多想，哭出聲來

聽雨

這樣焦灼地撕碎、填補

我所說的夜晚，沒有什么

漫過陽臺，沒有什么

吹滅燈盞，也沒有什么

闖入夢

剛好不是整個晚上，不是

無端地禍害身體，不是

沒命地數羊，不是

一遍又一遍地

喊故鄉……

某日

我在南山掘地三尺，挖出某年某一天

大霧散盡，山色空濛，秋天有驚悸

我于日午時分出游五谷、舊府、土棺墳

雪一直在飛舞，像紙牌、零鈔

舊時光中丟失的愛情

真的，我還必須告訴你

在發酵的周日，我去過一個小小的村莊

看一個少女坐在小崗子上讀書

她有一條被時光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我曾經站在棋牌室門口，等我的麻友

在小酒館里恭候失約的酒徒

我想喊出一個人的名字，我哽咽了好久

某日，我在籬下打聽你的消息

原來你不曾來到這世上

在云南

我有一場大雪，它藏在一塊石頭下面

在滇東北腹地，在昭通、鎮雄

或者再小一些的以勒，以及更小一些的廟坎

多少年，我一直想通過一朵雪花．

找回死去的童年。那時我在一處小小的灌

木叢中

走來走去。形容枯槁，宛若幽靈

仿佛就搖晃在云南的每一座山岡之上

像祭奠上帝手心里的黃昏

真的是那么可怕：偏頭痛

突然糾集在路上；一只小小的山羊

攜著滾石和橫木，就快要了我的命

那是一場雪崩，泥沙俱下，聲色戚戚

后來有一年，我坐在離云朵很遠的異鄉

等雪落下，卻夢見滇中、滇南、滇西北

和不遠處的夜郎，一齊舍我而去

身后已白茫茫一片

衰草

我們更應如此

善待身后的枯萎，分崩為塵的

宿命；當我妥協，當我

從毀滅中還原……

當然我的父親，還有我

不免也會如此

人世間，一些衰草

仍在風中維系

細小的生命

并非我是草，并非

我什么也不是

安居

草兩叢，瓜架幾只

打碗花開得都很碎

我的小小的院子里

有一個泥制的爺爺、木制的外婆

堂屋和廂房，三間青瓦

半抹茅草

我的小小的院子里

還有一個

愛哭的表妹

三條亂吠的小狗

哥哥背糧趕集

弟弟騎馬回家

而我，趁著皓月

去坡下收麥

上山種蕎

羅甸桃花

最終留下來的那些孩子，每人手中

都舉了個燈籠。在水邊的果園里

我看見穿碎花衣裳的、撐著傘的、掛著

相機的

走過去了，忽又折回身來

他們被滿樹的燈籠羞紅了幽暗的內心

它們給日子騰出寂寞。哪幾朵開出了生命

的驚艷

和色彩?哪幾朵，像走在人群中的我

不停地與你擦肩而過?

被春天留下來的桃花們

這頭頂的天空，讓你們無限放大

羅甸河，你影印了我的衰老

在一朵桃花吐蕊的聲音中，偌大的一個果園

竟像一個眺望遠方的孩子

迎風慢慢蹲下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