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時間通常被比喻成水,而水是無情的。孔夫子說:逝者如斯夫。對時間的進入或被時間進入是一個互動、循環、顛覆的概念。你寫下一個字,按一次鍵盤,讓“保存文件”安慰你無法確認的心。瞬刻思想總是不牢靠的,你必須借助電子的力量。但時間不是文字,不能讓你分段保留。時間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不舍晝夜。
我以每天的呼吸承接時間的氣息。時間使我相信人乃至萬物的存在,即由“有”人手,到“無”。我與時間同床共枕,接受它漫不經心的滲透、撫摸,和突如其來的敲打。當我在詩歌的神跡中冉冉上升,像幸福的柵欄和它終于飛散的繩子的奔跑,我實際是在與纏繞不去的時間作斗爭。這是沒有硝煙的戰場,在我與時間之間,總有一個要敗下陣來。如果我累了,在時間中倒下,像那匹可憐的老馬,我也要在詩歌中浪跡天涯。時間和水和門,肉身和形和魂,我執著于它們的創意、臆想、分化與游離……詩歌使我相信,一切祈求與時間平行的愿望都是可能的。
時間作為一種黃昏意象被迅速推出是在如下一段文字里: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我看到時間比沉默還直接,我在無聲中的工作漸漸擴大,并籠罩周遭的空寂。我愛閱讀。在閱讀中我抓住時間之蝶的顏色:我愛寫作,在寫作中時間具體成一個個語詞。天真的時間永不衰老,恰如文字,和它持久的勞作、對視。我這樣寫道,我們向時間打的傳呼沒有得到回音。某種意義上,時間正是我們生命中失去的那部分,當你絕望,用游戲收場。
現在,時間是又一個天真的陷阱,等著我逃亡,或歷險……
整個世界都在它面前敞開大門
1我看到時間就睡在清冷的檸檬樹葉上,一天也不可缺少的時間就這樣停頓了。我們已經長得很老了,新鮮的水分不斷出現又不斷折磨、枯萎。盡管在臉上它們依然放光,像空前絕后的物質失去自己的審美范疇,我還是聽到內心的街道急速駛過一輛過時的馬車。
和所有疾病一樣,我疑心肉體的關懷會隨著紙張的飄蕩而漸漸褪色。天空拉開消瘦的一角,收集詩歌的人把隱在黎明的指頭匆匆收回。等待或轉身起立?靈魂的影子重疊著,暗示關于不安想法的秘密。我先翻開它:愛分割的部分喂養了夜晚的魚兒和輾轉反側的嘆息。然后就是碟中的哭泣。月光在擁擠中顯得疲憊,每一顆星球的命運似乎趕寫著焊接不了的裂縫,存在就在存在中!
2塵埃和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晚餐同時飛向遠方。只剩下證明,風是否留過符咒?圓磚是否連綿起伏地改變世界?我看到閘門的閉合像意志的輕便化妝適宜葡萄和感知,真實的接觸是其中幻想的激情的表現形式。我看到停頓,時間不聲不響,一個單純的孩子就是石頭光潔的皮膚。如同后花園里跌落在地的視線被零亂地堆積,無數雙布鞋的擦痕攜帶著螞蟻的叫喊高傲地和它們作伴。這是簡約的微笑,憂傷的功課引領我們:越過欲望,沿著大地形狀的樹枝你就將獲得源源不斷的力量。
3一個動作就像一次出生,一個人就像一場事故。天真的玻璃總是不甘寂寞,它已為溫暖預備了破碎。夢從腦子里醒來,一只辛味的小籠是它的家。我清楚結實的幽靜的另一張面孔,像饑餓清楚驚恐的眼神,火焰清楚濕漉漉的謀殺。記錄是沒有的,愛情的事業訓練我們夸張的調查,和頑強的承納失敗的經驗。一切好像全都發生:釘子釘入天堂,使親熱疼得發癢;燈盞注入毒素,使贊美變成怪異。卓越的也是扭曲的,隱約合作的企圖晃動著,游過細菌部落的村莊。
4時間接近潮濕的凝固,我把它比較了又比較,最后肯定“詩歌的磚瓦砌成虛弱的房間”。我走了進去,鮮血已調到可以撫摸的溫度,舌頭在空空的桌面上接受打理。像有助于愉快的玩耍。呼吸和橡皮泥交錯著被安排了藍色的圖紋。這是思想突然澄澈的標志,一個個悶熱的詞為著思想工作,一個個思想的詞脫下油膩的外衣,至少有五次我看到停頓。
5我看到詩歌迎著陽光和精神一起放牧到天上。天上的街市也是人間提燈行走的骨髓。清洗過的玉米像金黃的紐扣,愛情又像聞風出動的意外,我感到灰燼踩在上面的痛苦。風在計算著春天的步伐,許許多多的風需要更多假設驅趕春天到達“虛弱的房間”:是的,愛情從哪里開始?時間比喻性地化為美好的祝福。
它跳躍的瞬刻連同周圍已經空掉,需要一次停頓來增加時間的重量。我看到修鎖人胳膊里夾著的小蜻蜓像一把翅膀形狀的鑰匙,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它面前敞開大門。
明天不存在
多年前我曾滿懷信心和疑慮地寫下“明天將出現什么樣的詞”,那時我年輕,對世界充滿求索和進取欲望,總希望一覺醒來有一個陌生的事物站立在面前。一個詞就是一個人。甚至一個暗示。而今天,充溢我心里的更多的是這樣一句話——
明天不存在。
別以為我對生活悲觀失望了,恰恰相反。我樂觀得懂得今天的重要,今天的一切今天做。因為明天不存在,我不能偷懶;因為明天不存在,我必須過好每一個今天。日子不能用甕把它收集起來,不能在需要的時候隨便取出重新來過,所以我今天種下的苗今天就指望得到果實。這當然是夸張,但我確實在整理每一個今天時,發現時間密不透風的布匹上留下我呼吸的痕跡。有時通過一首詩,有時借助一個電話、一封郵件。我曾經步入灰燼的殿堂,仿佛提前枯萎一樣感到日月黯淡的面孔多么令人焦躁。我知道我無法行尸走肉,無法用斧子砍斷生命鏈條的某一環節假裝它不是我的,假裝裂縫在無限擴大,直到另一個我的一生再次開始。
所以不存在的明天誘使我加大閱讀的密度,世界最讓人傷心并且恨恨不已的就是那些書了。它們活得比彭祖還長久,并且有一直活下去的趨勢。我曾說過,我對地球沒什么好說的,惟一嫉妒的就是它的有知有識了。只有它才能與滿世界的書天長地久。為了哪怕僅是局部了卻我的心愿,我寫作,妄圖用文字在我死去以后與地球和我熱愛的所有書籍相知相惜相依為命。你可以嘲笑我的狂妄,但不可以懷疑我的激情和我勃勃的凌云壯志。我詩寫的勇氣仿佛大雨中歸圈的羊群那么濕潤而飽含對象的愛戴。那是終極的信仰、活著的理由。歷史就這樣帶著死去的芬芳來到,一些鑰匙被我握在手上,我是在通往理想的路上與意志的鑰匙相遇并且互為知己的。
我仿佛對著記憶看見感激的流云,盡管花開無痕,微妙的閃動卻是恒久的。明天不存在,所以我預先接納了現在,預先安排了彩虹和遺忘接軌。我跟從一只睡眠的鳥進入它的笑容和祥和。大地無聲,風簡單得像一個童話,傳來飛翔的紙張構筑的屋舍。我如何在大門啟開的瞬刻放棄距離,像新鮮的靈魂適合新鮮的冠冕;像火焰,看到鳳凰的涅槃。黎明來了,輕輕撥亮寒冷的燈盞,照護我讀書寫字的背影,親切得就像照護它的情人。
沒有比這樣的想象更讓我著迷了,從真實到虛無,再到真實,那些停在靈魂邊緣的文字沒有腳卻漫游四方,沒有形體卻無處不在。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它們自己養育自己,已徹底地離開了我稀薄的母體。它們自己尋找著屬于自己的角落,或書架。它們迅速地成長,比我所給予的更快、更猛、更高。
因為明天不存在,所以我寫下這些。為今天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