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樹

文俠

1我在夜晚出門。

城市的輝煌，亮如懵懂的情竇初開。

這時的風，掩了深刻的冷，仿佛只為揣摩出我的村莊，那被時光打磨溫潤的曲折。

2北京向南，流經年齡的淺草處。

我親手種下一棵北方最常見的楊樹，很久很久以后，據說楊花的自在輕夢，令城市驚喘，我的樹被砍掉了。

3在這個宜人的春夜，再次走近，走近你。

泥土之上的枯殘，再不會綠，不會在有風的日子，輕輕一觸，便衣袖掬香，清音朗朗。

時光總在那兒，我卻打不來童年的那桶水。

4我的目光，攀爬過每片葉子。

光陰里稚弱的手，丈量期盼。你比小王子的玫瑰，更加美麗。因為你一點也不嬌縱。

折斬的屠戮后，倦累的人們，依然可以在那道猙獰的創痕上，停停靠靠。

5我們在年輪的心底，相依相伴。

那時的你年少清雅，一如水岸之竹。

只那么一眼，便被我據為己有。

我把你種在我的窗前，那么的喜悅，那么的美好，每一天都躍動著希望的歡快。之后——

別的樹無論多么瀟灑，也只是別的樹。

6我們一起長大。或多或少，都曾被流光的碎屑，飛濺于傷。甚至，不可以露出鮮紅的傷口。

有時候我想，這就是生活吧!

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都是傷害。

只要你還在路上，在這個春天里。

7可我的樹，這一次傷得太重了。

一頭栽入絢麗到奢靡的四月。這樣的花月春風重逢，俯視才能看見樹的姿勢。

擊碎的年華。濺起一層層細膩的血花兒。

8回憶，安靜得像夢里流淌的溪水。我曾經的離開，也不過是回旋女人命定的狐步。

有些東西，放棄了，便是放棄了。

再回來，千帆過盡，心被攥得滴下疼痛來。

9便是這樣，也沒什么可悲涼的。

有時候，殘忍是為了更廣闊的仁慈。

你將生命，投入到腳下這片眷戀的土地。

南城的天空。如此的多情。我將不會為你我的分離哭泣，你將會在我的文字里，永遠呼吸。10我驕傲的樹。并不以匍匐泥土為恥，不難堪也不卑微。轟然坍塌的身軀，旋了滿地。

早春風華寂寞。令我深深痛楚。

童年的夜鶯，歡唱棲息，拔地而起的腰身，相擁三十三個圓滿。在這個剪貼般明媚的夜晚，墜如殘紙上的一枚舊月，錯落著別致。

11我原本以為，我們只有一個方向。

有一天猛然回頭，才發現，相隔萬水千山。

沉沉如石，縱是愛，也不能帶你離場。

年復一年，任你囚成繁華盡頭凝定的空虛。

12我們曾以一種竭盡全力的成長態勢，接近天空。當時真的以為，那樣就可以擁有藍天。

在這個觸手可及的春夜里，我們離天空越來越遠。我們是如此的疲憊。

可是，生命不會因風向的改變，拒絕生長。

有時候，接受比拒絕更加痛徹心扉，甚至不可以安慰。因為我還什么都有，而你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一個對于樹來說，無比古怪的姿勢，于一去不回的流年，煨煮我生命溫暖的片斷。

13怎樣的離開，都是背叛。其實我并不明白，今夜的靠近，是為了走入年華深處的弦翻錦瑟。

還是再斟一杯叛離，在這個充盈著草木香氣與質感的、真切的、可以卷起來的夜。

你如離枝的一瓣花凋，搖搖欲墜的撲上歲月的襟裳，微含濕意地貼上比五月更涼的夜色。

這一刻，所有的年紀傾巢出洞，迅疾地逆流而上，把我們帶回到從前，一切恍然若夢。

14世上最美的風景，從來都跟經緯無關。

一直盛開在我們的思念里。

15人的一生，到底要路過多少樹?

只有你，是我如斯歲月守候的高度。

悲傷里滲出無邊的荒涼，我們中間似乎流淌著一條越來越寬盛滿黃沙的河。

我們被分開在兩端，干涸絕望。

我們都知道，我們失去的是什么?

我們的天空，我們的生活，還有我們的愛。

甚至不知丟失在什么地方，再也回不來。

16我惟一的樹，以一種樹的向往，臥于春風。

根須很深，軀干太短。從前英俊的樹，站成四月芳菲的倜儻風流，終于還是不能一樹成陰。

不能叩響天空，就更加熱愛大地。

17北京向南，這片叫做黃村的土地上，我只種下過一棵樹，卻給予了我生生不息。

這是片寬容的土地，養育我拔節向上的身體，以及植物般自由柔韌的意志。

記住和忘記，都是為了幸福。

生命的形式只有一個，永不放棄。

18四月比三月更加軟紅，萬物的心激情進發。

時間在這一刻，失速般旋轉。所有的日子，都朝著太陽的方向，呼嘯向前。

心底有什么在涌動，像嬰兒明凈的眸光，忽閃的心尖兒酥酥的，也許這就是生命的感動吧1

19流年太久，悲歡陌路顛簸。記憶深處的柔軟，在我的心上撕裂一個小口。

于城南靜好的歲月中，細致地延宕開來，美得像孩子們的涂鴉。

20在春風沉醉的夜晚，身體輕似舊時的四月，心被沁得軟軟的。那些堅硬的泛著血絲的粗糲，揉如薄薄絲絹，倏然而落……

滿城的燈火亮起來，點燃人間天上。路在路上，一切都還欣欣向榮，一切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