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三掌

喬土

他從小沒了爹，但他有一個慣孩子的娘。娘慣孩子是村子里出了名的，他長到七歲前沒挨過娘一指頭。

七歲那年，娘把他送到了村里小學，娘對老師說：“老師呀，田波就交給您了，不聽話您就打。”

老師笑了：“你這么寵著他，誰敢打呀？”

他從小在家野慣了，受不了學校的約束，幾次逃學回家都被娘連拉帶扯又哄又勸地送回了學校。這天上了兩節課又跑了。這次他沒跑回家，跑回家準定還得被娘送回去。

他領著一幫孩子到洋河里摸魚蝦，摸出來的魚蝦就擱在岸上的大青石板上，讓太陽烤著“嗞嗞”地冒熱氣。這時他看見娘急乎乎地跑來了，他上了岸就逃，被娘大步趕上，抓住胳膊就往學校拉。他滿地打滾，死活不去，任憑娘怎么勸怎么說也沒用。拉扯了半晌，娘揮手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扔下他，自己哭著回家了。

他被娘一巴掌打懵了，坐在地上好半天回不過味來。長這么大，這是娘第一次打他。

晚上，他硬著頭皮回到了家里。娘也不理他，只是把他最愛吃的雞蛋餅拾掇上桌給他吃，自己卻又織花編去了。他怯生生地吃了飯就上炕去睡覺，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時候醒來，看見娘還在織花編，昏暗的燈光一閃一閃的，娘一邊織一邊流眼淚，又怕眼淚滴到花編上影響質量，時不時地伸胳膊擦一下。他忽然長大了似的，爬起來摟著娘說：“娘，我錯了……”娘把花編機一推老遠，摟著他放聲大哭。

長大后他才知道，那一巴掌，雖然打在自己的臉上，卻疼在娘的心里。

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一點都沒讓娘操心。高考時，他又順利地考上了大學，只是在填報志愿的時候，他跟娘有了分歧。他想當警察，就想報公安大學，娘說啥也不同意，說當警察危險，當老師好，老師安穩。他和娘別扭了幾天，最后還是按娘的意思填了志愿，上了師范，畢業后回鎮里當了一名小學老師。

后來，他就結了婚，但婚后生活過得并不如意，妻子家境好，在他家過不慣，就想搬到鎮上去住。他戀著娘，就說什么也不同意。小兩口別扭了幾天，終于有一天二人吵了起來，他怕娘聽見，就叫妻子小點聲，越叫小點聲，妻子聲越大。他終究是個男人，一激動，抬手打了妻子兩下，妻子不干了，又哭又鬧收拾東西就要回娘家。這時娘進了門，二話沒說，抬手朝著他臉上狠狠的就是一耳光。他和妻子都愣了，他委屈地叫著：“娘……”娘說：“你長本事了，這么大個男人學會打女人了？媳婦是用來打的嗎？媳婦是用來疼的！”一句話說得妻子撲到娘身上，抱著她一邊哭一邊喊娘。

妻子不走了，從此把娘當成了自己的媽。他清楚地記得，這是娘第二次打他，娘的這個耳光，為他換來了一個溫暖的家。

冬天來到的時候，娘就七十歲了，妻子和他商量給娘做一次壽，壽宴就訂在妻子爹的飯店，這樣能省下不少錢。

娘生日那天正好是個星期天，他高高興興地去取訂做的生日蛋糕，回來路過學校旁邊的那個水塘時，忽然看見有兩個玩冰的小男孩掉進了冰窟窿里，他急忙扔掉手中的蛋糕跳進了水里。本來他是個游泳的好手，但寒冷的冰水一下子使他僵了手腳，他吃力地把第一個小男孩推上岸去，又去拉第二個，等他好不容易把這個小男孩推上去時，他一點勁都沒有了。這時，他看見了岸上給娘訂做的蛋糕，他無聲地叫了一聲：“娘……”

他死了，死在了娘過生日這天。娘做夢也沒想到，做老師的也會有危險。在他出殯那天，來了好多為他送行的人。

他從水里撈上來的時候，嘴巴還是張著的，任憑整容師怎么弄，也合不上。看過的人都說，田老師這是有心事呢，給他念叨念叨吧。

學校領導說：“田波老師，你的行為屬于見義勇為，鎮上已經給你申報了烈士，你也是我們學校的光榮，我們全校師生都要向你學習，你安心地去吧。”他張著嘴。

被救兒童的家長說：“田大恩人，你的娘就是我們的娘，你的家人就是我們的家人，我們一定會照顧好他們的，你就放心地去吧。”他還是張著嘴。

妻子哭倒在他跟前：“田波，我們的兒子我會照顧好他的，我不會讓他受一點委屈。娘我也會替你照顧好，你就放心地去吧。”他還是老樣子，仍然張著嘴。

兩個婦女攙來娘，本來人們怕娘受不了打擊不讓她來，但娘堅持著要來看兒子最后一面。看著他張著嘴躺在那里，娘欲哭無淚。她俯下身去，用手撫摸著兒子的臉，難過地說：“兒啊，你說過要給我養老送終的，可是你卻先走了，你這個不孝的兒呀……”正說著，娘一揚手，“啪”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他卻閉上了嘴巴。

靈堂里一時間哭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