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古琴現代發展的時勢選擇
作為中國傳統音樂文化代表的古琴,以其清、和、淡、遠的音樂美吸引著歷代文人士大夫一直將其奉為修身養性的雅器,它在現代文化日益多元的當下也面臨新的審美拓展。雖然在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人類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后古琴受關注度增加,在北京、上海、南京、杭州、廣州等地不斷涌現的“雅集”或研討即可見一斑;但它過于成熟的文化品格和高潔脫俗的內在蘊涵還是讓人敬而遠之,古琴音樂仍屬于少數人的風花雪月。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它遠離俗塵的傲骨秉性,再次使它與現代音樂生活日益隔絕。為滿足平常人群接近并秉承古琴文化發展的需求,以學院派古琴教習者為主體的音樂家們正在不斷探索其可行性方式,這其中,京滬等地的音樂學院中古琴專業的師生功不可沒。2011年12月18日在賀綠汀音樂廳上演的以古琴重奏為形式的《絲竹更相和——古琴重奏音樂會》就是學院里的古琴師生對古琴現代新發展等問題的探索與思考。
這場由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策劃、古琴家戴曉蓮老師主抓的音樂會,一反往常舉行作曲比賽推出新作的做法,音樂會特別約請了8位目前活躍在國內外并熱衷于傳承并推廣古琴音樂文化的作曲家王建民、朱曉谷、徐儀、溫德青、陸培、姜瑩、于洋、瑪麗·艾蓮娜·貝爾納德(Maric-Hélène Bernard),為古琴專門創作了一場包含多種重奏形式且風格迥異的音樂新作。戴曉蓮除了親自攜學生登臺表演外,還約請吳強、霍永剛、陳曉棟等專家對新作進行縝密、苛刻地排練指導,音樂會達到了全新探索的學術深度和推廣古琴現代發展意識的效果,也引起了大家對古琴音樂文化現代性的思考。
從小受叔公、古琴名家張子謙先生家傳成長起來的戴曉蓮是上音古琴專業教師,除了演奏技藝精湛外,她還是古琴理論家,對古琴打譜、理論研究樣樣精通。這些全面的素養為她推廣古琴現代化奠定了堅實而全面的學理基礎。近年來,她在國內外琴樂推廣活動中不遺余力,屢獲佳績。其中如2007年推出的“漁樵問答——古琴重奏獨奏音樂會”、2008年以后與黃薈、杜聰推出的琴簫塤合奏《思君集》以及在上海大劇院的專題講座等都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也對開拓古琴音樂文化現代篇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使上海日益呈現出良好的古琴現代化的藝術空間,2012年新年前后多場與古琴有關的音樂會的成功舉行即是明證。
二、古琴重奏新作的音樂新意
從形式上看,此次音樂會上推出的古琴新作打破既往古琴音樂慣常采用獨奏或琴簫合奏的形式,而開放地選擇多樣合奏,力圖實現古今中外多元音樂形式的融會。如:古琴與笛子、打擊樂的《楚歌》,古琴與鋼琴的《古舞》,古琴與長笛、大提琴、打擊樂的《四合》,古琴與磁帶、弦樂四重奏的《吳儂軟語》,古琴與管子、男聲、打擊樂的《萍池》,古琴與簫、二胡、塤的《吟·瀟湘·頌·水云》,古琴與中胡、中阮、笛子的《歸夢去來》,古琴與大提琴、長笛、鋼琴的《離騷碎影》。這些形式探索了古琴在表現現代藝術上所蘊涵的豐富多彩的音響世界,開掘了古琴與多樣樂器合奏而產生的新穎別致的音色空間,更多傳統的中國樂器和鋼琴、大提琴、長笛等西方樂器與古琴也能“相和”于樂。
從音樂手法上看,8首作品均從古琴固有的音色特點和內在的文化神韻出發來探索其新的技術革新。其突出的特點有:其一是古琴固有的音樂手法(如主題變形、寫意發展)與開發的新穎別致的現代音樂織體同時運用,實現了在繼承中發展的思路;其二是將古琴“獨語式”音樂語言拓展為利于與其他樂器合奏的互補性的“對答式”形態,此消彼長,相映成趣,實現了古琴音樂形態的現代型式拓展;其三是多聲音樂形態的多樣化發展,中國傳統音樂橫向的線性的可聽性旋律線條等音樂思維與縱向的多聲性的或和聲式的或復調式的或綜合式的動機型音型等音樂思維融合并予以相當地發展,實現了古琴現代音樂手法融入的真正意義上的轉型,而非既往古琴音樂僅作為特色符號式的拼貼,實現古琴主體的現代音樂發展模式。其中,《四和》(?眼法?演徐儀曲)從古琴的“十三象”的音樂形態中挖掘出古琴優雅端莊與從容適度的內蘊的對比變化的各色織體,以現代多聲思維探索出“和”的四種形態;《古舞》(王建民曲)從云岡石窟的觀感中激發出古韻古風的多樣化形態,在古琴既往寫意、繪景的手法之上探索出現代語境下的新古意,古琴音樂的寫意與鋼琴音樂寫實手法被予以多聲思維的對比與互補,古琴的線性思維旨在寫意,鋼琴的多聲思維旨在寫實(見例1),由此產生新畫意的虛實;《萍池——與王維的對話》(?眼法?演Marie-Helene Bernard曲)以王維詩為外在符號載體,將中國古典節樂律動融入其中,結合多聲音樂的陪襯與烘托,將古琴線條予以了新奇的詮釋;《吳儂軟語》(溫德青曲)以吳語中“我歡喜你”為音調原型而不斷變形并貫穿發展,從而形成了絢爛多彩的預置磁帶音樂線條,它巧妙突出古琴的新型線性思維,由此與多聲音樂弦樂四重奏形成對比,形成多聲多層性的新奇語言。
例1:《古舞》中古琴與鋼琴的不同音樂手法的對比
以傳統琴曲為基礎而進行新發展是此次音樂會的又一目的,它不僅有利于古曲現代發展,還有利于現代思維的恰當融入。《吟·瀟湘·頌·水云》(陸培編配)、《離騷碎影》(于洋編配)、《歸夢去來》、(姜瑩編配)、《楚歌》(朱曉谷編配)以傳統琴曲為依托,將新的具有現代語匯的間插素材像插花藝術一樣貫穿其間,探索了既傳統又現代的新語言。如《楚歌》以原古琴曲為曲調素材,在不同段落中加入低音大笛或打擊樂的新音樂素材,將原曲旋律予以對比強烈的渲染(見例2),以多彩性的形象轉化推動了音樂形態的現代轉化,從而較直觀地拓展了原曲所表現的“楚漢戰爭”的畫面色彩感。《吟·瀟湘·頌·水云》以古曲《瀟湘水云》為藍本,以白描似的間插呈現原作素材和多維性的對話而植入新的音樂素材,以中國畫似的多景象連綴,將原作發展為新意獨特的多元復合風格的別樣音響世界。《歸夢去來》以《大胡笳》為音樂素材及結構基礎,以中阮等新音樂織體的融入而產生與古琴音樂的對話(見例3),以簡約對比的音樂手法而產生多聲語境的新結構,并以哲學似的手法來表現濃墨重彩與蒼涼悲壯的古味意境。《離騷碎影》以《離騷》原曲為藍本,以點描似的手法將原曲素材散落于不斷變化的音響之中,古琴原有寫意手法被極度放大,再經過疊置多變的音階從而使音響在新穎中呈現原曲的悲涼意境。
例2《楚歌》中原曲素材與新音樂素材間的對比與渲染:
例4《歸夢去來》中的古曲素材與現代音樂織體間的多重對話:
三、古琴現代探索的理論新思
雖然戴曉蓮對這些全新的形式與理念并未有十足的信心,但她希望能夠將古琴現代化探索中欲意開掘的新語言、新思考帶進傳統的古琴音樂文化之中,讓多元藝術語境下的古琴獲得現代的氣息,尤其融入西方的多聲音樂技術,將傳統音階形態予以音色音響的全新開發,她同時懇請古琴前輩和年輕一代的愛好者都來重新認識新語境下的古琴。戴曉蓮意欲在此次音樂會中繼續秉承民樂系繼承古琴音樂文化的傳統,表達出古琴并非是孤芳自賞的獨白,它也可以與其他傳統樂器一樣走向大眾,立足“當代”的理念。“當傳統技法遠遠不能達到我們所要表達的意境時,我們一直在為古琴與當代音樂的適應與融合反復嘗試、比對新的演奏技法,從而呈現最流暢動聽的古琴音色。”戴曉蓮說:“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歷史的腳步總是向前,行進的過程總要有人去開拓,希望通過此次探索和努力,為古琴打造一條更具大眾親和力、更具時代性的發展道路,使古琴這件古老樂器能在多元文化交融日益頻繁的當下立有一席之地?選”為此,戴曉蓮除了在音樂表演領域做足文章,與作曲家深入交流,潛心推敲演奏技術的具體運用和細節處理,力圖將舞臺藝術做到極致之美;她還在音樂會的推廣上花了心思,如:在節目單上展示作曲家創作的內容和理念,在前期宣傳上做足文化創意的介紹,還將延續其以前的做法——在音樂會后推出實況視頻并出版新作總譜。音樂會前,音樂廳外甚至有了大量黃牛倒票的身影。這是不是古琴現代化發展的美好前景預兆呢?
“古琴重奏音樂會”必將引發古琴音樂文化現代發展的理論思考。首先,如何真正認識古琴傳統精髓繼承與發揚的問題。保守的觀點認為古琴文化既已成熟就要原汁原味地保持,就像日本保持“能樂”那樣。新銳的觀點認為古琴應該脫下“古裝”換上“時裝”,就像中國民族器樂發展的方式那樣,將西方管弦樂的多聲思維運用其間。戴曉蓮的音樂會中體現的古琴繼承問題是將其植入多元宏大的新文化背景中,深入挖掘古琴寫意手法中的具體技術并將其充分發展,從而賦予其新的疊加、倍增的藝術新效果。
其次,如何全新發展古琴音樂技術語言問題。從技術的角度看,新舊之法無所謂好壞之別,傳統古琴技術講究的是氣息的貫穿和主題的變奏發展,講究的是線條的綿延波折。曾經將古琴以文化符號植入作品中的探索則取其表意手法,將其與宏大現代樂響形成對比或音響反差,從而產生古琴的古韻。戴曉蓮音樂會中的新作水準雖然參差不齊、手法各異,但透露出一個共同的技術問題:它們都力圖挖掘古琴原有特色性的技術,原有技術在多聲現代語言之下形成新的多元復合風格,它們以古琴吟猱音韻、張弛線條為主要語言,以中外音樂多樣化新語言為陪襯或烘托,從而呈現新穎別樣的新音響,求新而不忘本。
再次,如何解析古琴新語言及其標準問題。俗話說,標準決定評價的結果。古琴新作或新形式每每出現后都會遭到責難或無視。戴曉蓮認為,因為古琴姓“古”不姓“新”。古琴新作要想得到大眾的認可,當然要有普遍性的新語言。以傳統的觀點看,唯美、深邃的音樂意境是古琴語言的評價基準,新奇怪誕是其“反面”。以現代的觀點看,追新、出奇的語言是古琴新技術發展的評價基準,這其中不乏“技術至上”的“唯技術論”思想,但也反映出這一部分學術思潮的美學原則。戴曉蓮音樂會中的新作以“古裝”與“時裝”相提并論,這就需在解析和評價時要以多維視角及其審美標準來觀照,肯定與否定都要有具體性內容,不能單從某些局部贊其“超越”之新,也不能以某處“斷氣”而貶其“粗糙”之劣,要從整體音樂風格的呈現或主要樂思的構造來全面評價,技術手法、藝術風格、文化定位、思路開拓乃至音色音響的營造等,都將是解析與評價的基準。如此來看,多維視角的標準將是這些古琴新作審美評判的出發點。
一個新鮮事物的出現有其長期積累的量變過程,戴曉蓮在其數十年的古琴藝術實踐中,在多年的學院派古琴藝術探研中,進行了古琴新發展量變的長期積累。它既是當下中國傳統遭遇現代而尋求拓展的一個縮影,也是其自身乃至眾多古琴專業人士發展古琴的新思考。也許,學院派古琴教習者們會在其教研實踐中走出傳統音樂文化的新路,以戴曉蓮等教師引領的古琴藝術發展將會出現多姿多彩的具有多元風格的新景觀,其革新必將推動古琴現代化發展走向形式與內容的多重質變。
王安潮 安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中央音樂學院博士后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