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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心鎖的人

2012-04-29 23:12:06余澤民
十月 2012年6期

余澤民

桃花源

精研所: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同時掛牌“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和“北京大學精神衛生學院”,同時是世界衛生組織在北京的精神衛生研究和培訓協作中心和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精神衛生中心。

80年代我在北醫讀書時,學院路上還沒幾盞路燈,騎車上學一路可超好幾輛馬車和拖拉機,校園周圍是糞臭彌漫的菜園子,沒幾戶人家。走進不張揚的校門,左邊是一道無人修剪的灌木叢,右邊是一堵開有綠漆鐵門的灰磚矮墻,院門白天開著,朝里張望,綠樹蔥茂,閑適寂靜,極少有人進出;麻雀唱,知了鳴,春天可見大朵的粉花紅花黃花白花,實說像植物園,虛說像桃花源。三個四方柱的水泥門垛上掛了三塊白底黑字的木頭門牌,其中一塊上寫著:北京醫科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校內人簡稱它“精研所”。

起初我不知“精研所”是何種機構,“文革”中長大的孩子,會下意識將“精神”二字跟“理想”、“思想”和“哲學”掛鉤。后來才知,它是精神病院的雅稱,說白了就是“瘋人院”。不過,我知道后雖感意外,但并沒害怕,相反對這個松青柏綠、花紅柳翠的恬謐別院充滿好奇。那年代我純屬文藝青年,看什么都透過文學濾鏡,特別是看了電影《飛越瘋人院》后,很想了解墻后的世界。我意識到,院里的寂靜是因為有許多門鎖著,鎖著的門后有許多離奇的故事,而且是“正在進行時”。

1988年北醫試行教改,推出三個月科研實習的小學期,每個實習生可以隨意選以后想干的科室。女生多選呼吸、消化、內分泌或兒科,男生多選普外、神外、泌尿外或骨科,只有我爆了冷門,選了別人都不樂意去的精研所,而對我來說,這是覬覦已久了的選擇。當時,中國正在興“弗洛伊德熱”,我囫圇

吞棗地讀了《夢的解析》,更認定這地方離文學很近。三個月我連做兩個課

題,先是跟李叢培教授做司法鑒定,后跟方明昭教授出性變態門診,那時這兩

個課題都很前沿。

李叢培是天津人,1925年出生在日趨沒落的官宦之家。40年代他抱著“科學、民主救國”的夢想到北京大學讀書。1950年,精研所的前身——“北醫精神病院”在西安門大街路北的一條不起眼的死胡同內成立,李叢培是第一個去報到的人,隨后到職的有鐘友彬、許又新、趙傳繹,他們日后都成了中國精神病學領域的名醫大家。1954年,李叢培創建司法精神病學教研小組。實習期間,我每天都要面對警車押去的犯人,有縱火犯、爆炸犯,也有已被“廢罪”了的流氓犯。在我印象中,李教授對誰都一樣和藹,不緊不慢,機智邏輯,不帶主觀情緒,似乎根本沒看到對方腕上冰冷的手銬。的確,在一位司法鑒定專家的眼里,不該抱善惡之見,只有精神病和非精神病之分。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要一位醫生在臨床思維上排除主觀主義思想的影響,確實需要歷練。

司法鑒定不僅鑒定活人,還鑒定死人。我就遇到這樣一例:被鑒定者是個“文革”前被正法了的“現行反革命”,要求做鑒定的是死者家屬。死者是解放前夕隨軍投誠的國民黨兵,解放后當了解放軍。有一次與班長發生口角,一氣之下卸下槍栓扔進茅坑,被以“破壞革命武器罪”判刑,后因在監獄墻上書寫反動標語被加判死刑。李教授調來厚厚幾大摞發黃的卷宗,逐頁翻看,不是審訊記錄,就是認罪交代,隨著坐牢時間推移,坦白的罪孽逐漸升級,最后不僅供出哥哥是逃往臺灣的國民黨高官,還交代自己受過日本特務訓練,曾在重慶刺殺過《新華日報》記者……但經調查,這幾條罪無一屬實,死者哥哥一直在家務農,他供認的刺殺案根本不存在。最后李教授做出“精神分裂”診斷。鑒定結果雖不能讓死者復活,但至少通過為死者平反,卸下了家屬背負的精神包袱。

李叢培不僅是司法鑒定專家,更是經驗豐富的臨床大夫,關注病人,尊重病人,不僅獲得病人信任,也得到了回報。60年代,他治過一位強迫性人格障礙的年輕人,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病人連換幾趟公車才追上他,沒完沒了地向他傾訴。后來在李教授的指導下,年輕人的病癥有了很大好轉,不僅當上了勞模,還當了農場場長并娶妻生子,經常舉家去門診探望恩人。“文革”初期,李叢培出診時遭到報復性毆打,昏迷在地,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守在身邊的竟是那位患者。年輕人“怒形于色、淚流滿面”的樣子叫老人至今難忘。

方明昭是山東人,1965年畢業于山東醫科大學醫療系,經過一年的“四清運動”后被分到北京,既趕上精神病院從一院遷到三院,也趕上“文革”爆發,經歷了最荒誕的歲月,也參與了災后復興。我在精研所實習時,他除了做司法鑒定,還研究酗酒與成癮、性心理障礙和自殺干預。在他的指導下,我做了十四例性變態的心理分析與行為治療,包括窺陰癖、露陰癖、摩擦癖、異裝癖和現在已不再統劃為病態的同性戀,單講那段經歷就能寫本書。現在回想,當初能跟方教授做這個課題,真是很酷很潮很先鋒!非但沒有嚇著我,反而加深了我對精研所的興趣。那里的故事不僅離奇,情感色彩濃重,而且離生活和文學都很近。

時隔二十多年,為了采寫這篇報告文學,我以作家身份再進精研所。當年的“桃花源”已經荒蕪,精研所也“與時俱進”,搬進與三院毗鄰、面積上萬平米的六院大樓,在精研所的歷史上畫了一個句號,并另起了一行。

回顧精研所歷史,還要追溯到70年前。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美國卷入“二戰”。日本人查封了美國人辦的協和醫院,醫生被趕走,病房變兵營,不少協和醫生被請到北醫,美國博士畢業的原協和腦系科主任許英魁就是其中一位,他于1942年8月在北醫創建了神經精神科,大夫護士總共九人,門診設在西單背陰胡同北大醫院西側,國民黨軍閥萬福麟的花廳,桌椅、病床都由許教授親手設計。門診剛開業,許多天過去無人問津,原來老百姓對精神病、神經病毫無概念,一聽“神經病”就避之夭夭。許教授找來筆墨寫了張科普告示,說“主治嘴歪眼斜,抽風,半身不遂,中風不語,頭腦不清,遺精早泄”,病人這才逐漸增多。隨后,他在北醫開了神經精神病課,并開辟神經精神科病房。盡管淪陷期間條件艱苦,人力有限,精神科病房曾被迫關過一段,但醫生們從未放棄過臨床和教學。1945年8日,日本剛一投降,神經精神科的工作就立即恢復如舊。

1951年,北醫在西安門大街28號建立了自己的精神病院,病床從背陰胡同時的10張增到60張,并請來留美歸國的精神病學家伍正宜教授任精神科主任,很快人才濟濟,成果連連,當時沈漁邨創立的人工冬眠法和許又新研制的健腦合劑,至今仍然用于臨床。

1966年6月6日,在毛澤東批準北京大學《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公開廣播、《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后的第五天,北醫精神病院的醫護人員迎來一個期盼已久、自以為吉利的喜慶日子——精神科正式從一院遷至三院,從憋屈的死胡同搬進三院門診部后一幢新蓋的四層紅磚樓,不但有收費處、藥房、候診廳、辦公室、治療室、檢查室、化驗室、配膳室、圖書館,還有專為重癥病人設計的候診室,設備和器械都是新的,“雞血石”的水磨石光亮如鏡,庭院里有籃球場、跑道、藤蘿架和白楊樹,樹蔭下擺著石桌石凳。

可是好景不長,如火如荼的“文革”幾乎把醫院鬧癱瘓,精神科被改稱“五連”,四樓病房專關“黑幫”、“走資派”,三樓病房成了大串聯的專用病房,一樓病房一度被運動醫學科占用,門診變成了護校宿舍,病人食堂變成了中藥車間,病人衣柜被搬進職工浴室,有人被調走,有人下放到大西北,即使剩下幾個人,有的還被紅衛兵揪斗。更難的是,全國大批精神科的“三大洋斧頭”——氯丙嗪、胰島素和電休克,醫生們為給患者治病,不得不拎著腦袋頂風作業。李叢培大夫則另有苦衷,有的病人患恐懼癥,怕雷聲怕風聲,被當成“反對學雷鋒的現行反革命”,若想如實給這種病人寫司法鑒定,要冒著“包庇反革命”的風險。

全國學習解放軍時,江蘇泰州某部隊發明了“五針齊刺”,將病人綁在手術臺上,五名大夫各執一根長粗針,同時刺捻病人的人中和雙側的合谷、涌泉穴半小時,直到病人疼得大汗淋漓,嗷嗷求饒。“五連”雖也派人去取經,但取回來后并不推廣,始終拒絕懲罰病人。

1976年唐山大地震,為了保護病人,住在醫院的職工和家屬與患者同住抗震棚,繼續看護治療。直到“文革”結束,三院精神病科才恢復建制,1980年3月,北醫精研所成立,50年代留蘇回來的沈漁邨教授出任所長,精神病學科的教研迅速步入正軌,兩年之后,精研所院門外的灰墻上添了一塊黃銅字漢白玉石牌:世界衛生組織精神衛生研究和培訓協作中心,沈教授親任中方協調員,從而推動精神病學科與世界接軌。

1992年,精研所遷到現在的新址,鳥槍換炮,樓宇高大,病床從100張增到200張,衛生部前部長錢信忠特為新址題字,“發展精神衛生事業,造福人類與家庭”,精研所同時掛牌“北京醫科大學第六醫院”,五年后被評為市三級甲等專科醫院。從那之后,原來的桃花源日漸冷清了,如蟬蛻的殼,像褪了色的老照片。這次采訪我是去六院,但仍懷著“一進宮”時的興奮與好奇,想為“瘋人院”里的醫護人員,為這個普通人不太了解的特殊群體造像。

美女

黃悅勤:女,51歲。精神疾病流行病學專家,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和第六醫院黨委書記兼副院長,社會精神病學與行為醫學研究室主任。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精神衛生中心主任,中國醫藥信息學會北京分會預防醫學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美國精神病學會國際會員。香港大學精神醫學系名譽教授。

采訪黃悅勤,我是通過北京大學醫學部副主任李鷹介紹,她倆是北大附中校友。我去之前,李老師介紹說:“黃悅勤是咱們學校衛生系79級學生,現在是精研所和六院的書記,性格潑辣,說話有點兒神叨,但挺有蠱惑力。”

第一次會面,我跟散文家周曉楓一起去她辦公室,見到她第一眼就讓人眼睛一亮,黃悅勤不僅熱情坦率,極善表達,而且秀美端莊,長發烏黑,淡妝得體,微笑露齒,大大的眼睛略顯朦朧,那天,她穿了一件十分提神的紅上衣。曉楓爽言快語,當面稱贊,說:“您有著您這個職位不必擁有的美貌。”她說得沒錯,透過她中年的風韻,可以看出青春時代的姿色。

“您這么……當初怎么選擇來精研所?”我只問出后半句,沒好意思說前半句。的確,在外人想象中,“瘋人院”里的女大夫也該是五大三粗,面目兇悍,即使長唇須也屬正常。

“說起來也算緣分吧。”黃悅勤說。1984年她本科畢業,考上公衛系連志浩教授的流行病學碩士研究生,1987年畢業后,她主動申請到精研所社會流行病研究室工作,用行話講,是“用預防醫學的方法研究精神疾病在人群中的發生規律,探討病因以及預防、控制和策略”。說她“主動”,其實也有“被動”成分:一來她本想留在流行病教研室當老師,但聽說那年系里只留男生不留女生;二來她對這個領域感興趣,流行病學是方法學,必須用在一種病上,許多疾病都有人搞過,唯有精神病領域涉足人尚少;三是她父親和沈漁邨所長是老相識,抗戰期間他們曾在西南聯大同窗,50年代又碰巧一起去蘇聯留學,由于有這層關系,沈所長對黃悅勤希望有加,以至后來連志浩教授為女弟子爭取到留系名額,黃悅勤還是忍痛放棄,只因不愿讓沈老失望。換句話說,要不是顧及父輩的私交,黃悅勤很可能與精研所擦肩而過。

到精研所后,黃悅勤體會到沈教授的高瞻遠矚,搞全國精神障礙的流行病調查,當時在中國非常先鋒。1982年,精研所就在衛生部支持下搞了首次“全國流調”,調查人數四萬人,那是一件載入中國醫學史冊的大事,奠定了精研所在全國的領先地位。黃悅勤到所里搞這個專業,前輩已為她鋪好了路,這項工作的開展也確實需要她這樣科班出來的人。

談起“精研所”,黃悅勤說這個名字起得很妙,考慮到了社會上對精神病的歧視心理,假如直呼精神病院,不但很多病人不敢來,恐怕有些醫生也不愿意來。“精研所”乍聽上去,感覺是一家研究單位。當然,黃悅勤去精研所確實也是為搞研究,不過按照沈老的要求,研究人員也懂臨床,黃悅勤對精神病專業邊學邊干,跟其他大夫一樣接診,開藥。

以前,黃悅勤沒怎么接觸過“瘋子”,記憶最早的一次是在十歲,她隨父母到江西農場下放勞動,有位被關牛棚的老師敢在會上“大打出手”,結果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見習期間輪到精神科,有位病人一本正經地問他們:“我看你們都很可怕,你們警帽上的國徽怎么這么大?”黃悅勤跟同學們呵呵大笑,覺得好玩兒。只要走進精研所小院,就能聽到有人唱歌。讀研究生時,有位老師的遠房親戚住進有兩道門隔離的興奮室,黃悅勤自告奮勇陪護了一夜,當時她并不知道有幻覺妄想的病人有多危險,事后回憶才覺得后怕。

做臨床后,黃悅勤跟病人接觸多了,驚險時刻也隨之增多。有一次,她行政值班時去病房巡視,剛出病房里面的門,就被一位病人掐住了脖子,黃悅勤本能地大喊一聲,心想這次要殉職了,有位護士聽到呼救沖了過來,經過一陣廝打,最終將病人制伏。病人突然安靜下來,和顏悅色地跟黃悅勤解釋:“我并不想殺你,只是想搶你的鑰匙。”

最恐怖的一次是她懷孕三個月時,有位鬧著要出院的男病人一腳踹開辦公室門,闖進了醫師室,抄起桌上的煙灰缸砸碎門玻璃,隨后朝黃悅勤這邊撲過來。“我真覺得要完蛋了,心臟怦怦狂跳。要是他朝我踢一腳,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流產。”回憶起當時的驚險情景,黃悅勤至今心有余悸,“出乎意料的是,病人沖到我跟前后卻繞開了我,撲向我身后的兩個男大夫。看來精神病人犯病時也不是全沒有理智,可能他也明白,好男不跟女斗吧。”這類事情,現在講起來像個笑話,但在發生的一刻卻叫人膽戰心驚。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讓她害怕,有的讓她看了心疼。她管過一位躁狂患者,那是一個單親家庭中長大的年輕人,每天給總理寫信提改革建議,而且喝水無度,幾乎喝到水中毒。還有一位迫害妄想的大學生,身材高大,一表人才,他總懷疑在大學當教授的父親在迫害他,有一次外出走失,幾天后被發現時,躺在某個小火車站外的水坑里發高燒,后來發展到敗血癥而不治身亡。不過有的患者結局不錯,她管過的另外一位重癥男病人,不但妻子不離不棄,康復之后還承包了一個收費廁所,自食其力了。

80年代末黃悅勤做輔導員時,遇到一位南方來的新生。新生家屬再三拜托,說孩子有病,請老師多多照顧。黃悅勤問什么病?家屬說是“草黃癥”。黃悅勤沒聽懂對方的口音,又問孩子服什么藥?家屬回答:碳酸鋰。黃悅勤恍然大悟,這位新生患“躁狂癥”,立即告訴了教育處處長,校方為此拒絕接收,畢竟當醫生需要比常人更健康的心理。面對家長求情,黃悅勤也很難受,直到聽說那孩子被一所工科學校錄取了,她不安的心才放平靜。

90年代初,黃悅勤隨丈夫去美國讀書,從1993—1995年,她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歐文分校精神病學與人類行為系從事博士后研究。在美國期間她意識到,精神衛生水平的提高代表著社會發展水平的提高。在美國醫院,病人會主動說自己有人格障礙、酒精依賴;在她租住的公寓,當空姐的房東就主動告訴她自己去看心理醫生,原因是第三次婚姻又觸礁了。在當時,有中級職稱的黃悅勤在精研所掛一個號五毛錢,而在美國看精神科醫生要每小時150美金!

回國之后,黃悅勤心氣很足,很想大干一番事業,命運安排,她被調回到公衛學院當了預防醫學教研室主任。那年黃悅勤36歲,是學院里最年輕的學術帶頭人。她從事了六年的教學管理,2002年出任新成立的社會醫學健康教育系主任。在此期間,她申請到一筆20萬美金的研究基金,當時真感覺“一夜暴富”,立即組織全教研室人員做了一項歷時三年的大項目,在北京25所高中對一萬名中學生進行人格障礙的調查并著書立說。

2000年,黃悅勤被聘為教授,但為了能當“博士導”,她同年開始讀博士學位。2002年年底,她被調到精研所當黨委書記。那段時間,黃悅勤生活的弦繃緊到極點,她既管黨務行政,又搞教研,讀博士學位的同時,自己還帶兩位碩士研究生,寫論文天天熬到凌晨五點,八點就又要坐到辦公室里。

人只要有“奔頭”,就什么都能扛。黃悅勤對做學問始終保持的那股類似青春期的狂熱,想來也有家族遺傳。她祖父黃修青是民國時期的科技精英和愛國資本家,中國有線電工業與技術的先行者;外祖父邵福曾隨茅以升修過錢塘江大橋,是中國現代筑港技術的參與人;父母都是北大、清華的資深教授……實話實說,黃悅勤同意去精研所“當官”,真正吸引她回去的并不是書記職位,而是為去做學問——當時精研所準備搞第三次全國精神障礙流行病調查。遺憾的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如今市場經濟,做研究也要拿錢說話。20世紀90年代,做2萬人的調查花10萬元就夠,現在做3萬例以上的調查預算,預計要花上3千萬元!由于沒找到經費,當時的計劃流產了。“真是十年磨一劍,又過了十年,去年我們終于從衛生部和科技部申請到資金,計劃在全國31個省市做30000個樣本,最遠到新疆的烏魯木齊……”說到這里,黃悅勤的語調變得輕快了。

黃悅勤解釋,由于跟上次調查相隔二十年,這次調查意義非凡,因為在這二十年間,連國際疾病的診斷標準、工具和理念都發生了改變。“比方說,神經官能癥這個病名已經沒了,而分焦慮、恐懼、強迫、創傷后應激障礙……隨著對疾病的了解更加深入,疾病分類更新更細。都說中國的精神病越來越多,究竟怎么個多法?什么病多了?為什么多了?因此這次流行病調查的任務很重,意義很大。”黃悅勤說話坦率得可愛,她說這里也有個私心,這次調查一旦成功,夠她慢慢寫十年文章。

黃悅勤當書記的九年里,并非風平浪靜。2003年春天,一場“非典”襲擊中國,北京成了重災區,黃悅勤也經歷了一次不小的考驗。俗話講,“穿衣要穿布,吃飯要吃素,上班要走路,當官要當副”,可當時院長于欣出國在外,院里人的眼睛全盯在她這位書記身上,事無巨細都要她做主,有生以來她從未感到如此大的壓力。“要知道,我們跟普通醫院不同,全是封閉病房,病人又不配合,你給病人量體溫,病人都可能把體溫計吞了,萬一出一個SARS,那可怎么辦啊?!”

六院雖沒有“非典”,但與六院一墻之隔的三院有。另外,有一位被送到人民醫院進修的護士長,在那里的急診室染上SARS,幸好及時隔離治愈。當時黃悅勤下了三道禁令:不去三院會診;不去三院急診;再也不收病人。作為流行病學專家她很明白:如果管理不善,沒出事是你運氣,出了事是必然的,而且早早晚晚會出事,一個人不會總有運氣。黃悅勤雖下令不收,但病房里還是收進了一個,而且是一位SARS感染者!

原來,北大一院有位學生不幸被感染,時任北醫副校長的呂兆豐說:“這是咱們自己的學生,一定要救!”于是,黃悅勤專為這名學生開了個病房,配專門的醫護人員負責監護,因為跟“非典”患者接觸過的人不能再接觸其他病人,以防交叉感染,不久后轉送小湯山醫院。

北京市當時搞“一刀切”,要求每家醫院派30名護士支援地壇醫院。六院注冊護士總共只有80名,為抽出30名護士,整整關了一層病房,有的病人被送回家,有的合并到其他病房。醫院里曾干過護士的行政干部,統統被派到病房救急。黃悅勤至今記得30名護士出發時的揪心場景,那一刻的氛圍,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帶隊的護士長流淚央求:“能不能把我孩子帶來,讓我再看一眼?”

那些天,黃悅勤感覺像在打仗,每天都緊張地忙到半夜,偶爾夜里十點鐘回家,會覺得奇怪:今天下班怎么這么早?有了那段經歷,黃悅勤堅強了許多,自覺不會再有什么讓她害怕,不會再有什么能將她難倒。“非典”,對所有親歷者來說,都挑戰了極限。

2008年,黃悅勤還干了一件別出心裁的事,既發揮了自己的專業特長,又圓了自己的文藝青年夢——她利用國際阿爾茨海默氏病協會提供的7000英鎊資金,親自組織拍攝了一部長達90分鐘的老年癡呆癥宣傳紀錄片《暮年的困惑》,將老年癡呆的癥狀和治療、護理知識寫進劇本,運用電影的語言告訴一個家庭該如何應對,如何不放棄希望與親情。

采訪中,我們聊起人們對精神病的認識,黃悅勤說:“一說精神病,大家想到的就是奧運期間殺人的瘋子,想到校園行兇的精神分裂教師。問題是,重癥精神病畢竟容易識辨,畢竟屬于少數,而符合精神障礙診斷標準中一條的輕癥患者,要占人口的10%!焦慮失眠的人比比皆是,許多‘搗蛋鬼其實患的是兒童多動癥,過去常說的‘老糊涂,實際屬于老年認知障礙……人體有骨骼206塊,肌肉639塊,已經清清楚楚,可人的腦神經細胞有上千億個,并且知之甚少!按照國際疾病分類第十版的標準,精神疾病共分十類,總共包括三四百個亞種!要想把所有精神病都診斷出來難度很大,不能像查高血壓、糖尿病那么簡單,要想為精神病人下診斷,至少也要花半個小時,有的要花很長時間觀察和調查。你看,”黃悅勤一口氣說下去,“如果你有人格障礙,絕對不承認自己有病,要想把這類病人診斷出來,要綜合許多信息,花費很大精力。其他慢性病調查,可以使用現有的監測網,但我們不行,必須一例一例地做。在對方非常配合、調查員非常熟練的情況下,完成一例調查通常也需花40分鐘,要是病人不配合或病情復雜,我們的最高紀錄是問7個小時!可想而知,要想做好這次調查,難度相當大……”

說著說著,黃教授的話題又回到流行病調查上,而且越說這事困難,她越眉飛色舞,可見她最大的興奮點就在這兒。她告訴我說,第三次“流調”去年已經正式立項,目前正做具體方案。我心中暗想,或許對她來說,即便當了十年的官,從某種角度來說仍算“臥薪嘗膽”,現在她終于能夠一展身手,做十年前,甚至二十五年前想做的事了。

母親

王玉鳳:女,65歲。兒童心理行為問題專家,研究員,教授,博士生導師。衛生部重點實驗室學術委員會主任。兒童心理衛生委員會委員副主任委員,衛生部醫學繼續教育委員會專家組成員,曾兼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委員,中國心理衛生協會和北京心理衛生協會常務理事。

王玉鳳是黃悅勤的博士生導師,當年她進精研所,同樣只能用“緣分”解釋。

1970年王玉鳳從北醫畢業,被分到了北大一院兒科。盡管70年代的北大一院兒科名醫濟濟,秦振庭、王寶琳、左啟華、吳希如等老大夫都在科里。迎她入科的王延華主任說:“來兒科的醫生,沒有人會不喜歡兒科的。”后來果真被老師言中,從那之后,王玉鳳跟孩子打了一輩子交道,區別只是,先救治孩子的身體,后呵護孩子的心理。

分到北大一院后,王玉鳳并非總在醫院,1975年她隨援藏醫療隊赴阿里支邊,一去就是兩年整。在她之前,兒科已選派過兩位醫生,第一位患了腎病,第二位有高血壓,因此才匆匆忙忙派王玉鳳頂替,從決定到出發只有一周時間。沒時間參加入藏培訓,全科老大夫都圍著她轉,熱心地教給她醫療技術,仿佛要在幾天之內將自己一輩子的經驗都傳授給她,擔心她遇到難以應對的復雜情況。按理說援藏醫生該派業務骨干,王玉鳳當時還只是個“小大夫”,是職稱最低的住院醫生。

70年代生活很窮,入藏者能帶一小包糖果就很奢侈了(一般醫療隊不許帶食品,烏魯木齊的一個大商場擺的是“樣品不出售”的高粱飴),當時沒有紅景天,據說吃糖能預防高山反應。出發前,秦振庭教授把王玉鳳叫到身邊,慈愛地遞給她三塊包著金箔紙的巧克力說:“你剛來科里不久,就去承擔這么重的任務,自己一定照顧好自己。”

當時交通不便,醫療隊先乘火車到烏魯木齊,然后搭汽車經葉城,翻過海拔5500米高的界山大阪入藏,前后用了半個月。整個醫療隊58位成員,包括北醫、協和、中醫研究院、醫科院、阜外醫院、積水潭醫院、同仁醫院等幾個支隊,分別被派到當地不同區縣。北醫隊人最多,11名隊員,隊長是后來曾任副校長的程伯基,他們被安排在海拔4200米高的獅泉河鎮。說是個鎮子,但死氣沉沉,沒生活氣息。醫療隊住在行政專區,與軍區相鄰,用王玉鳳的話形容:“就那么一塊巴掌大的地方,一座監獄,一個商店,一個籃球場,一個跟我辦公室差不多大的書店,沒有飯館,沒有理發店,所以我們出發前要學會推頭剪頭。在那里工作的人沒有多少,不用一年就都認識了。專區醫院的護士大都是藏族同胞,醫生多是從內地輪流去的漢人,幾個大夫幾乎包了全部的病房、門診和急診夜班。”

抵達阿里,王玉鳳驚了!她不是被高原生活的艱苦嚇住了,而是驚愕于西藏的自然美景:天高云低,山近路遠,蒼穹湛藍,聞風奔流,肆意隨性,瞬息萬變,長河玉帶,九曲回腸,神湖如鏡,天水難分,草原上云影飄浮,經幡獵獵。在那個年代,運動中的人來到大自然中,相當于一種回歸,一種逃逸,一種養心的修行,一種浪漫的享受。

在專區工作住在磚房,下鄉期間,則要跟藏民一起睡帳篷。白天,隊員們騎著馬背著藥箱在牧區巡診,感覺像走在沒有觀眾的大舞臺上;夜里,透過帳篷可以看到月光和繁星,鉆進類似睡袋的馬褡子里,躺在用來隔潮的羊糞上,聽到遠處的狼嚎、近處的狗吠和牦牛粗重的喘息,半夜里常被帳篷外的牲畜拱醒。沒有電燈,沒有電話,沒有報紙,只在中午從十二點到兩點,可以定時與內地電報聯系。醫院作為公用財產給全隊人馬配備了一臺小收音機,休息時大家輪流聽,但高原上根本聽不清楚,必須抱在腿上,側著耳朵,聚精會神,才能透過云聲風聲捕捉到只言片語。文化生活約等于沒有,偶爾從烏魯木齊運來一部電影膠片在操場上放映,王玉鳳想了半天想起了一部《決裂》,唯一記得的場面是葛存壯給學生們講“馬尾巴的功能”。王玉鳳自嘲說:“生活艱苦,但我學會了獨立思考。我經常一個人沿著獅泉河畔散步,同伴們開玩笑說,我踱步的樣子像個大人物似的。”

當代人騎馬相當于打高爾夫球,代表富豪階層的生活時尚。醫療隊隊員騎馬,則是把馬當成交通工具,騎術是在草原上和峭壁旁練出來的,而且他們騎馬的本領更高,因為只有馬鐙,沒有馬鞍。王玉鳳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學會騎馬的,反正她很快成了馬背上的赤腳醫生,經常騎馬探望當地牧民。有一次,好勝的王玉鳳跟口腔科大夫林久祥爭試駿馬,據說他們要騎的那匹馬是縣里的跑馬賽冠軍。王玉鳳躍身上馬,放韁揮鞭,風馳電掣地跑了一會兒,雖然過癮,但她心里開始犯嘀咕,因為前面有片沼澤地,萬一陷進泥沼,且不說自己性命難保,傷了藏民的馬也沒法交代。想到這里,她猛然勒馬,一個前滾翻越過馬頭栽了下去,一只腳還扣在馬鐙上。幸好馬通人性,原地站住,否則真不知會發生什么。站在遠處的同伴撒腿跑來,直到望見她從地上爬起,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那場驚險,當時嚇得倒吸涼氣,幾十年后回憶起來卻很開心。現在的王玉鳳,已是年過花甲、頭發花白、體形富態的老教授,想當年曾是揚鞭躍馬、跋山涉水、風里跑雨里奔的女中豪杰。歲月不饒人,但也對得起人,青春的莽撞,也是青春的瑰麗。

阿里平均每十平方公里住一個人,有時要騎大半天馬,才能看到一頂帳篷,即使找到了帳篷也未必能見到人,藏民們在山野里牧牛放羊。只有在打青稞的時候效率最高,醫療隊給藏民們體檢,看牙齒,摸肝脾,聽心肺,量血壓,一個公社雖然總共才有156個人,但要做到大人小孩一個不漏,還是吃力得像一個工程。王玉鳳說,她感慨于中央政府的民族政策:“醫療隊去內地,即使甘草片也是不給,是賣給病人;可在西藏,我們不僅免費給當地人看病,給藥,甚至獻血,可為了出診租一天馬,還要付給藏民一塊錢。那時一塊錢不是個小數目,要知道,我畢業時才掙46元,轉正56元,當時干十年的好幾個大夫工資還沒漲到62元呢,所以我說,那些搞‘藏獨的人真沒良心。”醫療隊跟藏民的關系非常好,經常有藏民好奇地問:“你們離毛主席有多遠?”王玉鳳就掏出紙筆給對方畫示意圖,自豪地說“我們跟毛主席住斜對門”,然后享受地沐浴在藏民投來的羨慕目光中。北大一院門診部與中南海確實就僅隔條馬路嘛。

在專區醫院工作,雖然大家來自不同科室,但搶救的時候所有人齊上,所以隊員們在醫療隊受到的鍛煉和應急本領,遠遠超過在醫院里學到的。那時候,經常白天搶救,夜里出診,經常有藏民風風火火地跑來告訴:快去某某某地,那里有個病人“正在死”。等趕到那里,也許等了好久才見病人若無其事地背著背簍進門,也許病人的癥狀跟傳話人描述的完全不同。有一次,王玉鳳跟同事乘救護車出診,大雪飄飄,山嶺皚皚,救護車漏水,半途中拋錨,司機讓大家用手揉雪球化水。天無絕人之路,有人望見不遠處的河邊有一戶人家,于是他們提著水桶跑去借水修車,勉強開到了目的地,在帳篷里打著手電給病人輸液。類似的場景太多太多,艱難中留下難忘的記憶。

在沒有網絡的年代,“家書抵萬金”。郵車一個月來不了兩趟,一封信單程就要走三四個月,十二月份封山之后,下趟郵車要等來年五月。每回郵車來前,都有人會通知:三天后有信上來!于是大家奔走相告,興奮失眠地等待將至的家書。由于信息太封閉,那兩年發生的大事又特別多,所以每人的家書都成了公開信,大伙兒爭相傳閱,大聲朗讀,然后將各家信里的只言片語東拼西湊,猜測國家發生了什么大事,有時去邊卡向哨兵打聽消息,因為邊卡有通內地的電話,消息或許靈通一點。1976年元月周總理去世,專區沒組織追悼會,醫療隊的同事自己開,接著朱德去世,毛澤東去世,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幫”……中國那個最動蕩的龍年,王玉鳳是在山高皇帝遠的藏區度過的。

1977年,王玉鳳隨醫療隊返京,分手的時候,藏族醫生護士和學生們與醫療隊的戰友們抱頭痛哭,艱苦的日子打造了生死之交的友誼,有的同事曾因高原缺氧險些喪命。回到北京,中國已開始冰消雪融,同事們激動地跟她描述“四五事件”時廣場上花圈滿地的悲壯場景。兩年前扛去的木箱又扛了回來,衣褲被褥沒多沒少,只是變舊變破,漬透了羊膻味,無論怎么洗曬都經久不散。離藏前,《參考消息》報道了可能要恢復高考和研究生考試。醫療隊開始討論醫生以后的發展,她也從林久祥那里借來一本英文科普讀物自學英語。

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轉年恢復研究生考試,一向勤勉好強的王玉鳳動了心。1979年,王玉鳳如愿以償地考上兒科主任李樹政的碩士研究生。一年之后李教授出國,把女弟子轉給了精研所所長沈漁邨。就這樣,出于偶然的契機,王玉鳳來到精研所,成了沈老的弟子,主攻閱讀障礙和兒童多動癥等課題。那時候,周圍也有人不看好這個專業,有熟人跟她開玩笑問:“你怎么搞起玄學來了?”起初,王玉鳳自己也不大適應,以前看病,可以驗血、照片子或做病理切片;現在看病,面對的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心理,靠問靠想靠推理。后來她去美國進修才體會到,自己身為兒童精神病醫生的兒科臨床工作背景很受歡迎。

在沈漁邨教授的指導下,王玉鳳又開始了寒窗苦讀,查文獻,寫論文,學外語,做實驗,吃在實驗室,睡在實驗室,但對王玉鳳來說稱不上“苦”。她說:“吃過援藏醫療隊的苦后,我相信世界上的什么苦我都能吃。后來我還隨醫療隊去過云南,感覺簡直是享福去了。”

1982年碩士畢業,沈老挽留她在精研所工作,并預見她研究的課題會成為熱門,中國剛開始改革開放,根據國外經驗,在發展國家向發達國家轉變過程中,兒童行為問題將越來越多并越來越受重視。兒童多動癥也稱“注意缺陷多動障礙”,這類孩子智能不差,但學習、行為和情緒方面卻有缺陷,太過好動,注意力差,容易沖動,不管在家在學校都難與人相處,讓大人頭疼,并影響學業。據查,目前在中國學齡兒童中的患病率為4.31%~5.83%,也就是說,有近2000萬的中國孩子患多動癥,若按美國的診斷標準,這個數字則會更高。更大的問題是,如果早期沒得到及時診治,半數以上人的癥狀會持續到成人,容易導致焦慮、成癮、人格障礙,甚至犯罪。現在回想,后被選為工程院院士的沈漁邨教授很有遠見。

80年代中期,王玉鳳繼續攻讀沈漁邨的博士,1988年畢業,成為中國第一位自己培養的精神病學博士。沈老為了拓寬精研所的研究范疇,先后兩次送她去美國哈佛大學做博士后和訪問學者,1989年研究兒童氣質課題,1999年則做分子生物學研究。近些年,王玉鳳還圍繞兒童多動癥開展影像學、基因學研究,建立系統數據庫,十二年間收集了數千個病例,在這個研究領域威望甚高。王玉鳳疼孩子,愛孩子,為了那些病孩子犧牲了自己的個人生活,吃住都在所里。黃悅勤這樣評價自己的老師:“當領導忍辱負重,做學問做到極致。”

90年代,當上教授的王玉鳳開始帶碩士生和博士生,經過20多年的苦心經營,她培養出一支水平整齊的研究團隊,她帶過50多個弟子,許多已成為精研所的中堅。在王教授辦公室的書柜里,擺著一張印著許多頭像的“家譜圖”。看到我好奇,她從書柜里取出,如數家珍地逐一介紹自己麾下的各屆后生。那是弟子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上面還印了八個字:清白為人,正直傳家。

在辦公室桌上書架上墻上和柜櫥里,還擺了許多孩子的照片,都是她學生們的子女。逢年過節,總會有人舉家登門探望她,平時也總有孩子讓她操心,讓她高興,讓她惦記。王玉鳳這輩子吃了很多苦,但她從不抱怨,而會感恩,感恩于她遇到的好老師們,感恩于精研所這塊學術凈土;雖然沒有成家,但她是許多家庭的親人,雖然沒有子女,但她是許多孩子的母親。

菩薩

李江華:女,50歲。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重癥病房護士長,副主任護師。

重癥病房設在六院住院樓三層,這里收治的病人是重癥精神分裂、躁郁癥、偏執狂或分裂情感患者,他們在精神病人中最具攻擊、自殺和自殘傾向。老百姓一聽“精神病”,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們,像電影《機械師》里的特雷弗·萊茲尼克、《巴黎野玫瑰》中的貝蒂、《飛越瘋人院》里的“酋長”或《鳥人》中的鳥孩。重癥病房,是精神病院里最危險難測之地,也是文學作品最愛渲染的恐怖離奇之地。

采訪前我對李江華的了解是:六院臨床上目前最老的護士長,而且是重癥病房護士長。按過門鈴,等了一會兒,為我打開內外兩層病房門的是位看上去三四十歲的女護士,中等身材,慈眉善目,態度和悅。

“您是余先生吧?”她詢問我的語調溫和,聲音不高,但很清晰。

“對,”我說,“我跟李江華老師約好的。”

“我就是。您請進。”

她把我讓進病房,身后的兩道門啪嗒鎖上。病房很安靜,我扭頭掃了一眼,看到幾個身穿病號服的患者在過道里走動,說是走動,其實是貼著墻移動,邊移邊晃,夜游神一般。我跟著護士長坐進一間不大的會議室或教學室,兩條對接的長桌,周圍有圈椅子,墻上的黑板上寫了幾行粉筆字:制怒術,助人術,升華術,愉悅術,宣泄術,放松術,幽默術,代償轉移術……看來這里剛上過課。我的問題開門見山。年輕時她肯定是位溫柔內向的漂亮女孩,怎么會選擇來瘋人院?重癥病房的護士長好當嗎?說老實話,我想象中的重癥病房護士長該是孫二娘、扈三娘那樣強勢的悍婦。

李江華說,她干精神病院護士這行,是“稀里糊涂的自我選擇”。李江華是河北人,70年代隨父母來京,父親離休前是軍醫。1979年她報考北京醫學院附屬衛生學校,原因只是“離家近”。1981年畢業,她本可以分到三院外科,但因班里有三個去精研所的名額沒人愿意去,她就主動拉上兩位要好的女生一起選了精研所,一是出于顧全大局的心態;二是覺得人少的地方人際關系簡單。為什么說稀里糊涂?因為她做出選擇時,對精神病的了解非常少,雖然到精研所轉過科,并沒見到過患者發病,只看到護士在工娛治療室里帶著病人做手工,畫畫,熱熱鬧鬧地表演節目,“覺得很好玩兒”。

上班之后,經過一段培訓,李江華被分到重癥精神病男病房,第一天值班就遇到一個下馬威。興奮室是重癥病房的“小號”,專門用來看護發病期的危險病人,不僅門有好幾道,紗窗都有好幾道。當時興奮室里住的是個精神分裂癥病人,曾在幻聽的支配下跳樓飛向極樂世界,不過命也很大,從五樓摔下只崴了腳,活像個貓仙。李江華回憶說:“他當時的樣子真的很恐怖,比電影里演的還恐怖,用多少藥都控制不住他的興奮,用約束帶綁在長椅上,他能背著長椅站起來,貼在興奮室的窗戶上看我們,讓人毛骨悚然。”李江華亦步亦趨、寸步不離地跟在護士長的身后,哆哆嗦嗦地給病人掃床。那一刻的體驗,對一個剛滿19歲、不看恐怖片的女孩來說恐怖至極,像掉進動物園的獅虎山,害怕得險些暈過去。從興奮室出來,她又從心里佩服護士長那在花園散步般的沉著自若,意識到當這里的護士跟習武一樣,需要練功,還需要修行。

重癥病房住40多個病人,男護士多,女護士只有三位。女護士喜歡跟男護士上班,因為男護士對病人有威懾力;但男護士不愿意跟女護士上班,萬一遇到個能鬧的病人,擔心自己招架不住。李江華剛到病房時,跟一位身材魁梧、經驗豐富的中年男護士做搭檔,工作中得到不少呵護。

后來,李江華還到過兒童病房、老年病房、男病房、女病房、門診、司法鑒定觀察室、胰島素治療室,還曾在康復科的工娛治療室當過護士長,她在那里工作時小有成就感,帶著病人做手工、鍛煉和娛樂,不管陰歷節陽歷節逢節便過,平均每個月給病人組織兩次較大的活動,端午節包粽子,上元節包元宵,每個星期都包次餃子,元旦春節組織聯歡,有時還舉辦運動會、歌詠會,甚至時裝表演、書畫比賽,北京電視臺和《健康報》都采訪過。

“其實,很多病人手很巧,挺有才氣,心也很善,我真覺得他們挺可憐的。” 李江華說,“我用彩紙、彩線包紙粽子的本事,還是從病人那里學來的。”有了關心,有了集體,得到理解,得到尊重,有些病人愛上了這里,不愿出院。由于缺少家庭和社會的關愛,不少人在病房恢復得不錯,一旦出院就很快復發。

有一回,李江華陪一個住院孩子去三院做B超檢查。離開病房時,孩子的母親急赤白臉地跟兒子爭執,非要他脫掉精研所的病號服,換上便衣,怕“被人看到太丟人”。與其說怕丟孩子的臉,不如說怕丟自己的臉。李江華看在眼里,摘下別在護士服上的胸牌,讓那位母親先去辦手續,自己領著孩子隨后過去,好讓母子之間保持段距離。李江華說:“如果連母親都不接受自己的孩子,讓社會接受就更難了。有個中年病人被家屬騙來住院,我們不得不對他進行約束,由于一年沒有洗澡,往床上一躺就留下個油印,秋褲里藏滿了卷成卷兒的鈔票,后來經過治療,恢復較好,但出院后家屬害怕周圍人的冷眼,后悔給病人登記了真名。”

李江華在院內的各護理部門轉了一圈,最終還是選擇了重癥男病房,原因很簡單,她覺得那里的病人更需要她,勞累、困難、緊張、危險都不在話下。

跟其他許多傳統精神病院相比,六院的病房設計很重人性。病房房間和綜合醫院沒有多大區別,門窗都掛窗簾,窗前都配床頭柜,雖然加大了監護難度,但為病人留有隱私空間,對病人和陪床家屬來說是一種尊重。五年前,重癥病房還破例安裝了公用電話,起先也有醫護人員擔心,怕病人打電話向親友告狀,增加醫患關系的難度。果真,電話安裝后,不僅有病人向家屬告狀,打120急救,還有病人打110報警電話聲稱遭人綁架,警車趕到,才知虛驚一場,于是將重癥病房電話記錄在案。如果設身處地地想,有的病人是被家屬騙來的,有的是被警察押來的,他們報警求救的情緒也情有可原。自從安裝了電話,病房生活多了一項重要內容,有時為了爭打電話,病人之間還發生過沖突。公用電話雖惹出不少麻煩,但讓封閉治療的病人有了一個表達、溝通和宣泄的途徑,從病人心理的角度看,利大于弊。

李江華說:“我們護理的理念是‘以人為本,關愛生命,院訓是‘以科學精神體現人文關懷,由于疾病的特點,精神病人比普通病人更需要理解和體貼,所以我們能不強制就不強制。我們許多病人都是疑難雜癥,不知看了多少家醫院后才轉到這里,有的在其他醫院受過罰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說到了我們這里‘才覺得自己是個人,我聽了這話真挺心酸的。” 李江華心地善良,脾氣極好,病房里有病人給她起外號,叫她“菩薩”。

李江華說:“是啊,是有病人叫我‘菩薩,但我只是把我的好脾氣都擱在這兒了,回家后反而會發脾氣,有時候對孩子缺少耐心。”李江華成家較晚,當媽媽也晚,37歲才生孩子。坐完月子,就暴發了“非典”,她主動請纓參加“非典”援救隊,但院領導考慮到她的小寶寶才兩歲,沒有同意,她現在說起都覺得遺憾。

重癥病房也不是什么都那么壓抑,李江華說,她挺想編一本《精神病人慧語》,有時候病人的想象力實在豐富,恐怕連科幻作家都自愧不如,并順口講了一段當天早上進行的對話。

“你得理個發了。”

“我是政治犯,他是刑事犯。他的頭發能理,我的不能理,你看×××就是長頭發。”

“政治犯為什么不能理頭?”

“我的頭發絲是天線,接受信息用的。”

有位女病人自稱是東條英機的女兒,說自己是東條英機冷凍的精子跟某名人的結晶。

還有一位住院住了十幾年的老病號,父母都是老干部,“文革”中因受迫害變瘋,整天在病房里不是給黨中央寫告狀信,就是在煙盒上設計導彈原子彈,根本不知道窗外的風云變幻。吃完飯,衛生員收回筷子都要數,因為在他眼里,男女護士都是特務,他會把筷子磨尖別在腰里。這位病人四十多歲住進重癥病房,六十歲轉到老年病房,都說“日久生情”,在重癥病房里也一樣,護士們對老病號的了解超過了家屬,對他們的牽掛近似親情,早上摸摸牙刷就知道病人洗沒洗漱,搭一句話就知道夜里睡沒睡好。

看過美劇《越獄》的人,肯定都記得邁克和獄友們逃跑時的驚險場景,現實中瘋人院里發生的逃跑,雖然沒有舞刀弄槍,卻也飛檐走壁,驚險程度不遜色于屏幕。李江華講,有一位幾進幾出的老病號再次入院,家里正因住房產生糾紛,病人住院后放心不下,于是跟病友商量逃跑計劃。有一天,病人們照例到花園里散步,幾個病人想方設法纏住護士,吸引開護士的注意力,另外幾人背頂,手托,肩扛,幫那個病人翻墻“越獄”,從醫院小門逃走。密謀是成功了,卻急壞了醫護人員,病人失蹤說什么也算一次事故,好在病人安全回家,沒出大事,李江華和同事趕去將病人接回。

病房雖封閉,但重癥病人的生活并不單調:早上6點起床,護士取血,體檢,發藥,早餐;8點醫生查房,之后病人到花園里活動;10點集體做操,鍛煉;午餐后午睡,醒后再次去花園活動,另外還唱卡拉OK,看DVD電影,還組織給病人講課,介紹關于疾病、用藥、康復與治療的知識。不過,病人耐性較差,講不了多久,就走了大半。我又望了一眼黑板上寫的那些“術”,原來是教病人如何進行自我調節。

前些年,由于工作出色,李江華被派到護理部當副主任。2009年,她還被派到意大利特倫托市取經,學習當地采用的讓病人、家屬參與進來的社區康復模式。回國后不僅在院內推行,吸收病人參與一些他們力所能及的服務工作,比如坐咨詢臺、發門診牌、陪伴住院病人 ,并向院外介紹西方試行的社區康復,一來緩解醫院的壓力;二來改善病人出院后的生活環境。不過,李江華覺得自己不是“當官的料”,因為她腦子里有太深的“病人情結”,在病房里為病人操心操慣了,怎么也適應不了辦公室的平靜。于是,干了三年行政之后,她主動辭去副主任,回重癥病房當護士長。

一回到病房,她就覺得踏實,覺得溫暖,覺得同事可愛,病人可親,覺得自己每分鐘的忙碌都是充實的,覺得自己的存在又有了意義。她再不想離開她的病人,她想在這里干到退休。她在繁忙的工作和相夫教子之余,聽課、補課、寫論文,終于獲得了本科學位,從而晉升為副主任護師職稱。有了高級職稱,她就可以在心愛的崗位上多干幾年。

夭井

張德政:男,34歲。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重癥病房副護士長。

據說,中國有護士200萬人,男護士是絕對的少數者,只占1%。美國男護士占注冊護士的比例超過5%,澳大利亞將近9%,英國則超過10%!可見中國的“男丁格爾”少得可憐,一是社會上對男護士存在世俗偏見;二是醫療界自身未重視男護士培養,似乎只有在精神病院需要制伏病人的時候才需要男護士。“非典”那年,六院果斷采取措施,合并、關閉了幾個病房,抽出三十名護士支援地壇醫院,其中一部分是男護士。到了地壇醫院,男護士頗為尷尬,因為沒有男更衣室,但在執行搶救任務時,男護士發揮出優勢,大出風頭,關鍵時刻以大男子漢的氣魄沖在前線,在完成護理操作的同時,協助運尸體,搬器械,扛氧氣瓶,他們的作用是女護士難以替代的。從那以后,男護士名聲大振,備受歡迎,許多綜合醫院都意識到要招收一些男護士。

張德政是李江華護士長的副手,1978年生人,中等個頭,并不粗壯,舉止沉穩,已有十二年護齡。當初他上北醫護校時,屬于為精研所定向代培的學生。在畢業時有機會轉去其他綜合醫院,但他考慮到除了精神科外,別的科室最多也只有一兩個男護士,怕掉在女人堆里工作“別扭”,說白了,他覺得在女護士堆里易受歧視;另外,他上學時經常一起打籃球的幾位師哥分到精研所,他覺得到那里有群哥們兒挺好,工作起來互相有個照應。

當然,直到上班,他對未來的工作都并不太了解,他進過六院,但沒進過病房,第一天進病房時戰戰兢兢。他先被分到老年兒童病房,發現跟自己的預想區別很大,說是病房,實際更像養老院,慢慢悠悠,平靜無波,而他腦子里的病房該像《飛越瘋人院》里刻畫的那種,病房工作不是武打片,也是驚險片。說白了,張德政那一刻感到失望,是恐怖電影迷經常體會的那種失望,明知自己膽小,但看完后發現并沒把自己嚇著時的失望。看到兒科病房的病人,他對精神病有了新的認識,覺得那些從小患病、無痊愈希望的孩子非常可憐,值得同情。

真正面對精神科護士這個職業,還是被調到三樓重癥病房后,在那里,張德政目睹各種各樣的興奮癥狀,況且同處一個屋檐下,發現要比文藝作品里刻畫的更復雜,更危險,更恐怖,他這才真正感覺到害怕,事無巨細都要向老師討教,自己要單獨給病人操作治療時,總是表面強作鎮定,心里戰戰兢兢。跟重癥病人的接觸方式和對老年病人或兒童病人截然不同,原先,他可以用身份的權威讓病人聽從,不太需要換位思考;而在精神分裂者眼里,護士服與權威沒有必然的聯系,有時恰恰相反,患者對醫護人員抱有天生的敵意,認為他們是警察、特務、恐怖分子,對他們躲避、欺騙、刁難,甚至攻擊。張德政說:“精神病人也很挑人,一旦對某個護士產生偏見,就很難改變。你若對他好,他在班上配合你,否則專找你的麻煩,甚至聯合其他病人跟你鬧事,病房里總有幾個抱團的病人。”

別看小張喜歡打球,體格不錯,但遇到彪悍的病人也會“受欺負”。有一回,有位病人過度躁亢,需要“保護”,張德政想將對方撂倒,撲上去勒住病人的脖子,結果自己被背了起來,險些被摔個大背跨。病人興奮時的氣力超常,曾有男護士被病人壓在身下,這種時候需要幾個人配合,智勇雙全,有人吸引注意力,有人配合動手“擒拿”。當護士既需要動手,也需要動情,對待重癥病人,制伏是下策,心服才是上策。張德政說:“一旦跟病人處好了,病人就會信任你,在病房工作也變得放松。我們這兒的病人‘沒大沒小,見醫生、護士隨口亂叫,一會兒奶奶阿姨,一會兒大叔大哥。有一回病人問我:你看上去還挺年輕的,也就四十出頭吧?……當時我才二十多歲。不知道是真糊涂,還是耍幽默,反正我覺得挺開心。”

現在,張德政已是一位經驗豐富的中年護士,不僅跟病人接觸、交流的方式方法有所改變,性格也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更細膩、沉穩、耐心了。國外和香港的精神科護士,從護校畢業后還需要再接受三年培訓才能上崗,說明精神科護士的培訓周期比普通護士長,對他們綜合技能的要求也比其他科室高。 “我跟人說,我是干精神科的,許多人聽了都會笑。”談到人們對精神科男護士的偏見,張德政感到既生氣又無奈:“男護士談戀愛多找女護士,一是由于生活面窄;二是男女護士之間彼此了解,容易溝通。”他逢人就講自己工作的重要性,至少他要讓自己的同學、鄰居和家人理解自己。

張德政是個文藝青年,工作之余喜歡攝影唱歌看電影,他抱怨影視沒有反映男護士生活的作品,即使有一兩個小角色,也多屬歪曲。小張有個網名叫“夭井”,上傳自己的攝影作品,他得意地告訴我,他作品的跟帖量已超過兩萬!我夸這名起得很怪很絕,猜是“妖精”的諧音,他搖頭否認。說來話長:小時候因同學給他起外號叫“張德歪”,父親曾給他改了個名字叫“張躍進”,但戶口簿上的名字沒有改,所以后來仍用本名。起網名時他靈機一動,去掉了“躍進”的偏旁部首。張德政還喜歡唱歌,在他眼里竇唯是精神科男護士的驕傲,他給我看了一張由男護士組成的“男孩樂隊”的照片,他站在中間擺著Pose,還真有點明星范兒。我問他:是否打算這樣干一輩子?他說:當然。

話療師

唐登華:男,50歲。心理衛生專家,主任醫師。北京大學臨床心理中心常務副主任,中國心理衛生協會大學生心理咨詢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團體輔導與治療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國務院機關工會聯合會特聘健康教育巡講專家,教育部普通高校心理健康教育專家指導委員會成員,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央電視臺、北京電視臺特約嘉賓,衛生部衛生專業技術資格考試心理治療專家委員會成員,中國健康協會專家。

在心理學界,唐登華是位搶手的媒體人物,不僅作為嘉賓頻現屏幕,他寫的《做自己情緒的調節師》和《別讓壞情緒毀了你》也很熱銷,他的專業更注重日常的心理問題。我去見他時,他剛去民建中央做了一場談個人情緒管理和心理減壓的專題講座,一周前他去新疆給自治區的政府官員和兵團領導講“情緒管理”,告訴他們怎樣快樂。此外,他還是中央黨校、社會主義學院的座上賓,有人跟他開玩笑說:“黨內外干部你都管啦。”

唐登華說,關注心理健康是社會文明進步的表現,對于管理者來講更是這樣,現在推行問責制,當領導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他們承擔著太多的責任,也有著不少的誘惑,而心理沖突也越來越多,出于對干部心理健康的呵護,中央組織部專門下文件強調加強領導干部的心理健康,所以在各級管理層內,這類針對人群、有的放矢的心理講座不僅時髦,而且實用。當然,唐登華的主業是心理治療師,每周在精研所出門診。由于他給病人看病主要靠談話,我稱之為“話療”,干這行的人則是“話療師”。其實,他不同意這種說法,因為心理治療師不僅僅靠說話,主要是人際的關系和互動,不說話時一樣會有治療作用。

唐登華是湖北人,1962年出生,1979年考上北醫,那年還不滿17歲。高考報名他非常明確,五個志愿全是醫學。開學后第一個學期成績還行,第二個學期開始下滑,哲學課考試不及格。不過,正是那次補考,成了他的人生轉折。為了補考,唐登華矯枉過正,不僅讀課本,還讀課外的哲學書,慢慢對抽象、形而上的東西產生興趣,讀書范圍擴展到美學、心理學和靈異學,喜歡琢磨人的精神本質和各種心理現象,從黑格爾的著作到地攤上的雜書,越玄越難他越愛讀。1984年參加全國畢業統考,唐登華的成績是北醫第二名,他放著別人打破頭爭搶的科室不去,而是首選精研所,他想探究人類的精神世界。

80年代中期,精研所仍以生物醫學模式為主,藥物治療唱主角,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說雖在社會上流行,但國內對心理治療尚無系統研究,唐登華恰恰對這個感興趣。當時,精研所多次請來美國夏威夷大學跨文化精神病學家曾文星教授和擅長家庭心理治療的徐靜教授舉辦心理治療講座,唐登華從中受益匪淺,并從許又新教授那里學到很多東西。

唐登華解釋說:“住院病人重癥的多,主要靠藥物治療,但在康復期則需要配合心理治療。重癥病人以生物學變化因素為主,輕癥病人則以社會心理學變化因素為主。前者藥物治療效果好些,后者心理治療的效果好些。但是不管重癥輕癥,都該針對病情采取綜合治療。”十多年前,社會上對精神科大夫的偏見還很重,稱“看瘋子的”或“鹽酸氯丙嗪醫生”,似乎只有精神分裂患者才看大夫。近些年隨著生活節奏加快、經濟壓力增大和職場競爭激烈,社會上的輕癥病人越來越多,比如神經癥、青少年問題、情感障礙、適應障礙和酒藥成癮,重癥只占所有精神障礙的10%,絕大多數病人需要心理治療。衛生部要求三甲醫院設心理科,從另一個側面表明心理治療的重要。唐教授說,掛神經科一般內科號的病人中,大約有1/5是情緒問題或者伴有心理障礙。另外,大眾的心理健康意識隨生活水平提高,主動求治的人群迅速擴大,心理治療專業成了“朝陽行業”,“話療師”們的出診費也競相飆升。從某種角度講,心理衛生的工作已超出了衛生系統,也滲透到教育、管理及社會服務業。

2000年,唐登華的《與煩惱相處》出版,他結合西方心理治療理論和中國道家思想和臨床經驗,分析精神的主客觀關系,并總結出一套適合中國人用的心理治療方法,并且收錄了許多個案。后來他開了一門研究生課,內容就是“主客觀分析心理治療”。

一位失眠十年的病人向他討教安眠妙法,說自己為了戰勝失眠想盡了辦法,溫水泡腳,打太極拳,瑜伽,數數,試各種偏方,買催眠枕頭,都無濟于事,躺在床上越讓自己放松越緊張,越暗示自己入睡越睡不著。唐登華反問:“你既然戰勝不了失眠,為什么不向它投降?你跟它較量了十年,已經夠對得起它了。今天晚上給它寫個投降書,它不讓你睡,你就一晚上不睡,愛想什么就想什么。”第二天,患者說前夜睡得比哪夜都香。

每年高考臨近,唐登華的門診都擠滿考試焦慮癥孩子,家長、老師眾口一聲地勸孩子“考前放松”“不要緊張”“戰勝焦慮”,問題是,一個好強的孩子面對人生最重要的考試,他不可能不焦慮。“對學生來說,高考的緊張情緒是客觀的,”唐登華說,“人們通常認為,凡是心理的東西都是主觀的,凡是主觀的東西都要自己負責。實際上,這是個誤區!高考前要告訴孩子去迎接焦慮,擁抱焦慮,接受考試成績會因焦慮打折扣的現實,以承認焦慮和低效率的心態上考場,考試時,焦慮情緒會隨時間推移慢慢減少,效率逐漸回升,甚至可能超水平發揮。相反,如果一味提醒自己‘別緊張,別緊張,結果反而會更緊張、更擔心,本來有可能發揮的水平也會再打折扣。”

他認為,煩惱分兩種——客觀煩惱和主觀煩惱,前者是必然的,后者是自找的。2012年5月8日在佳木斯市,“最美女教師”張麗莉舍身救學生被卷入車輪,喪失雙腿,有關部門請唐登華去醫院參與會診。當時,張麗莉術后剛醒,醫生不敢告訴她已被截肢,因為50多家媒體在跟蹤報道,擔心她情緒失控,做出不符合英雄的舉動。唐登華反問:“難道你們認為英雄就不應該有痛?英雄獲知自己失去了雙腿就不應該有情緒反應?”他說將英雄神化的宣傳才不符合人性,是一種社會性的病理現象。事實上,張麗莉的心理素質很好,只需醫生跟進心理干預。她平時就愛替別人著想,救人的剎那她想到會受傷,只是沒想到這樣嚴重,這不同于意外事故,她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另外家庭和社會的支持讓她體會到了價值,所以她很快就能平靜地面對傷殘事實,用成熟的升華機制處理了危機。

在1992年和1994年的《中國心理衛生雜志》,唐登華分析過一例病案:某女士身患社交恐懼癥,見到異性就臉紅,心跳,恐懼,緊張,擔心無法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中生存,痛苦萬分,從外地來求治。她從小就是乖乖女,家里是世代書香門第,深受“男女授受不親”的儒家思想熏陶,從來不跟男生搭話。高二上數學課,教課的是一位高大英俊、談吐幽默、剛從師范大學分來的年輕老師,很符合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形象。有一次,她在課上突然冒出想與老師親近的念頭,并為這個自認為“骯臟、不倫的念頭”自責不已,又難以克服。此后,只要那位老師上課,她都緊張焦慮,心神恍惚,臺上講的一句都聽不進去。這種情況愈演愈烈,由于擔心類似念頭出現,幾乎所有男老師的課都聽不進去。上大學后,她不僅怕上男老師的課,而且不敢挨著男同學坐,上課最后一個進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下課低著頭仿佛在逃,“本我”與“超我”展開生死角逐。

歌德說:“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唐登華說:“情竇初開,天經地義,即使對長輩、父母都有可能產生欲念。用洗腦的方式清除雜念,結果只是自尋煩惱。沒有不應該有的情欲,只有不應該有的行為,出現在腦子里的任何情欲,只要沒跟社會發生聯系,便沒有好壞善惡之分。已婚男女走在街上見到有魅力的異性并萌生欲望,可不可以?不僅可以,而且很正常,只要你不去騷擾人家就行。看銀行有那么多錢,想據為己有,這個念頭沒什么問題,但去搶銀行就違法了。賊心可有,賊膽輕易不要有。假若真把一個人腦子里不應該有的情和欲都洗掉了,那么這人肯定是神經癥病人,不是人,成了神。”他在給德育教師、黨政干部和學生思想工作者講課時問:“你們都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們誰能拍拍自己的胸脯說,我腦子里沒有任何不該有的情欲?”沒有人敢這樣說。

有位美國人跟他說:“我們美國人承認賊性,采取防范措施,你們中國人否認賊性,所以疏于防范,案件發生率比我們多。”的確,只有承認每個人都有貪心,才能有的放矢地建立約束機制,如果以管理干部不應該有貪心為前提,那么很難建立一個有效的防貪反貪機制,貪心隨時可能冒頭。唐登華說:“即使在和諧社會,也會存在貪心、私欲和各種矛盾,同時也存在處理矛盾的有效機制,比如公檢法、羞恥感、倫理道德和媒體監督。任何社會都有陰暗面,如果沒有了,社會也沒有了前進的可能。”道家講陰陽,陰陽要互動。世界上不可能全陽,也不可能全陰,因為“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社會有陰暗面,個體有本能的、生物性的情和欲,這些都是客觀的,和諧的健康的社會或個體也會容許它們的存在,但會有很好的、有功能的約束機制,而不是從意識層面完全清除。這也是辯證唯物主義思想在心理學中的發展”。

有位30多歲的女病人,突然冒出個恐怖念頭:要把兒子從九層樓的陽臺上扔下去!從那之后再無安寧,焦慮,驚恐,失眠,因為她太愛兒子了,不能允許自己有這樣的念頭,于是傾家蕩產四處求醫,都無效果。回到家,絕望地摟住9歲的兒子痛哭說:“兒子,媽媽對不住你。媽媽這個病治不好了,萬一哪天我真扔了你,我也會跟你一起跳下去。”徹底的絕望,讓她放棄了斗爭,病癥居然一天天好轉。

應對焦慮,唐登華的秘籍是“承認其客觀性,順其自然”,他說心理醫生不是替病人消除煩惱,而是該幫助病人與煩惱共處。焦慮像皮球,不拍反而會平靜,這正是老子講的“無為而無所不為”。

中國自殺人數占全球的1/4,其中70%是抑郁癥患者。媒體一報道某名人自殺,網友立即開始猜測,單位立即進行調查,其實有的死者家庭和睦,工作清廉,自殺是由于抑郁癥。唐登華說:“抑郁癥病人本身有自殺傾向,可以這么想,抑郁癥患者自殺相當于病逝,為什么不能客觀對待?”有位公司老總困惑地問:“我經歷過磨難,意志堅強,事業成功,家庭幸福,太太賢惠,孩子孝順,老人健康,怎么會得抑郁癥?”唐教授反問:“那你會不會感冒?”對方說:“當然會。”“那你患感冒時有沒有想過,你這樣的人不應該患感冒?”

過去人們認為“我是主觀,物是客觀”,后來修正為“意識是主觀,意識之外的都是客觀”。其實人類有一部分意識、精神或心理現象是有客觀物質基礎、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物質過程。唐登華認為,心理現象可分兩種,主觀能夠控制的是主觀性心理現象和主觀不能控制的是客觀性心理現象。比如幻聽,基于神經細胞間的神經介質亢進;比如情欲,基于荷爾蒙的作用;比如經期間情緒不穩,是情緒中樞化學物質的紊亂造成,所以接受煩惱的客觀存在,是學會與煩惱共存的第一步。另外,吐露煩惱也很重要,中國人不習慣對人表達痛苦與傷心,感覺要冒一個風險,怕別人嫌自己“意志薄弱”,“不夠堅強”。人們習慣引用《林沖夜奔》里的那句戲詞,“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忘了還有后半句,“只是未到傷心處”。

在門診,唐教授還通過家庭治療的手段幫助解決婚姻沖突、情感沖突和親子沖突,厭學、網絡成癮、進食障礙等青少年心理衛生也是他的擅長領域。十年前,清華學生劉海洋用硫酸潑熊事件轟動一時,衛生部請唐登華等心理衛生專家座談這個事件帶來的警示,三十多家媒體參加,記者提的第一個問題是:“作為專家,你們聽到這個消息后第一反應是什么?”唐登華回答:“我們跟你們的反應不一樣,你們的第一反應可能是覺得這個孩子太可恥、太可惡、太缺乏管教,我的第一反應不是管得太少,而是管得太多了。劉海洋長到二十多歲,一切都由母親安排,他出生不到百日父母就離異,母親沒有再婚,全部精力都投在兒子身上,她跟記者說,‘我耕耘了那么多年,現在該收獲了,沒想到變成這個樣子。劉海洋長這么大,自己只做過兩個決定:一個是高考報志愿時報了生物系,但母親沒有跟兒子商量就給改了;另一個是想試試黑熊笨不笨,結果引起社會這么大反響。我現在擔心的不是這個孩子以后還會不會干這樣的事情,而是他以后還敢不敢有自我意志。假如一個人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由長輩安排,那他就不會為后果負責,即便自我意識意志覺醒,也沒有對自我行為負責的經驗,行為不免帶有沖動性和幼稚性。與其說劉海洋可惡可恥,不如說他可悲可憐。”

外地某大學請唐登華去講座,接待人員好不容易才在學校賓館給他定到客房。原來那天是新生報到,1000名新生,來了4000位家長,周圍所有賓館全都定滿。唐教授很為“大學幼兒園化”的怪現象擔心,許多家長在學校附近租房、買房看著孩子,孩子喪失了成長空間。另外家長對孩子“保衛”過度,擺平學校,擺平公安局,甚至擺平法庭,結果沒讓孩子自己成長,但有父母擺不平的一天。有位厭食癥的高中女孩,她父親動情地對她講:“爸爸媽媽這么辛苦工作,全是為了你。”女孩回道:“爸爸,我學習這么辛苦,全是為了你們。”生理斷奶容易完成,但要心理斷奶卻很難。

那么,“話療師”怎么變成了健康教育者?唐登華說,他的工作經歷了幾個階段。畢業后前十年,他一個人悶頭做“話療”個案,后來做得越多他越意識到,自己即使不吃飯不睡覺地工作,也幫不了幾個人,于是熱衷于心理治療培訓。再后來,他發現被他拉下水的“話療師”再多,對已經患病的人來說幫助也有限,于是他又將精力轉向了預防,熱衷于大眾健康教育,活躍在多家媒體,并面向社會辦講座,講“心理解剖”,講“心理保健”,講“情緒自我管理”,講“情緒障礙識別”,不僅種“心理疫苗”,還把手術刀遞到每個人手里。有同行說他不務正業,他說在媒體拋頭露面也是自己工作的一個內容。

談到自己,他深有感觸,說:“心理治療師的個人心理特質與狀態非常重要,就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心理治療師自己就是件治療工具,工作中要用到自身的人格、情感和生活閱歷。試想,如果手術刀有缺口,對病人的傷害豈不更大?如果自己處于情感危機,怎么幫助患者應對情感危機?兩個人抱頭大哭嗎?”汶川地震,某女博士趕赴災區做志愿者,遇到一位家破人亡的老大爺,難受得不知該如何安慰。老人反過來勸她:“不要為我們擔心,有政府幫助,我們會重建家園,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所以要想當好心理醫生,自己也要經歷和成長。

“您這一行干了這么多年,成天跟愁眉苦臉的人打交道,有沒有后悔過?”我問。

“沒有,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干自己感興趣的事,是一種快樂。”

“您覺得自己幸福嗎?”

“相對幸福吧,”他莞爾一笑說,“人不可能沒有煩惱,對幸福指數的追求是永遠的。”

少年

于欣:男,47歲。老年精神病學專家,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精研所所長兼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院長。中華醫學會精神醫學分會候任主任委員、中國醫師協會精神科醫師分會首任會長。

于欣是1982年入北醫的,高我一級,算我師兄。但讓我驚訝的是,歲月在他臉上居然沒留下多少痕跡。我說的“臉上”不光指皮膚的松緊或皺紋有多少,還包括眼神的閃爍、微笑的率真和說話時略帶羞澀的興奮勁兒,瘦小,俊帥,聰靈,悠哉,仍像一位翩翩少年。在院長辦公室內寬大厚重的大寫字臺后,他背著大窗,逆光而坐,手里扇一把很大的折扇,談話間時開時合,忽動忽靜,說是在扇涼,更像玩一件戲曲道具。

聊起與精研所的緣分,于欣院長說是“陰錯陽差”,只因畢業時他對幾個可能去的科室都沒特殊興趣,只因有位曾在精研所做過科研實習的同班同學鼓動他,“去精研所吧,那里挺好玩的”,并給他講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見聞,天花亂墜地描述藥物代謝實驗,說一片小小的藥粒如何改變人的精神狀態。或許,于欣選擇到精研所工作,恰恰因為對它不了解而導致的孩子式好奇。對他的選擇,家人一致表示反對,但出于逆反心理,越有人反對,他越想試試,因為反對傳遞給他的信息是:這個科與眾不同。

工作一段之后,于欣開始后悔,因為上學時受到的醫學訓練完全不適合精神科,檢查病人的方式,診斷病情的思路,都跟自己了解的科不一樣,不能根據病人主訴、癥狀、體征迅速做出診斷,而要花很多時間搞清病人的生活故事,然后揣摩疾病的來龍去脈。另外,精神科寫病歷的格式、接談病人的方式與如何制訂診療計劃,都跟已有的知識接不上軌,感覺吃力,他想:不是自己入錯了行,就是掌握的知識有欠缺。幸好當時所里常組織年輕大夫聽課討論,50年代初畢業于湘雅醫學院的許又新教授經常跟年輕大夫一起泡到深夜,用純正的牛津音講解英文教科書和國外的案例,于欣和同伴一邊補專業,一邊學英文,許老扶植年輕人不遺余力。于欣對那段時光的印象是:書多討論多年輕人多,學術氣氛活躍,純粹,熱烈,濃重。大家的課題不同,導師不同,湊在一起能激活思路,也再度激起了他的興趣。

于欣看上去瘦小羸弱,所以被分到女病房,女病人也有躁狂發作,但女護士就能把病人降住,輪不到他上手。好男不跟女斗,倒也心安理得。80年代末,精研所還在“桃花源”,由于門診空間很小,顯得很擁擠,只有老教授接診可獨自一間,其他大夫只能兩人共用一個診室。屋里擺放兩張木桌,這邊病人主訴“手淫失眠”,那邊病人抱怨“到了更年期”。人手不夠,醫生什么都干,換床單,插尿管,給懷疑病毒性腦炎的病人做腰穿。

做住院醫生半年后,有件事對于欣刺激很大:病房里有位女病人自殺。病人住院,毛巾、腰帶、鞋帶類的物品都被收走,沒想到這位女病人跟探視的丈夫要了一塊大手帕,趁人不備在床欄上自縊。討論這個病例時,于欣反復思考:事發前怎么沒能意識到這位病人有自殺風險?是病人沒流露自殺跡象,還是醫生沒有發現?仔細回想,病人的舉止提示了一些異常信號,比如一些怪異思維,比如對家庭關系和現實場景的判斷,但自己為什么沒識別出來?為什么沒能預測到?這次事件讓他感到人的心理活動微妙莫測,正視到臨床工作生死攸關,并促使他將“看瘋子”的職業當成一門學科鉆研,盡管現在多了許多心理測試、影像技術等技術手段,但診斷心理疾病仍不能像診斷乳腺癌那樣,還必須依賴于醫生嚴格的技術訓練、理解的天分、多學科知識和臨床經驗,精神科的診斷治療最好的工具,還是精神科醫生本身。

有一次值夜班,有位女病人突然癲癇發作,上學時雖背過癲癇的癥狀和處理原則,但只是紙上談兵,于欣從未親眼見過,一時緊張得不知所措,立即叫來二線大夫。二線大夫不急不慌,細聲慢語:“來,把她放平,墊一下頭,檢查看看有沒有咬傷,拿手帕給她墊一下舌頭,看看有沒有憋氣……好了。”果真,病人過了一會兒便恢復了常態。因此,精神科大夫不僅要解決精神問題,也要學會如何解決軀體問題。

80年代末全國氣功熱,經常有練功走偏犯病的。有個女孩,進了診所就滿地爬,而且隨地大小便。當時精研所也請過一位“給醫生開天眼”的大仙,看到之后只說了一句:“附上了!”想來是指“邪靈附體”。女孩家長立即辯解,說女孩練的這種功不會走邪,練好了可以看到梅花鹿,聞到梅花香,不可能練偏。最后,女孩做腰穿檢查,結果發現是病毒性腦炎。可見精神疾病十分復雜,其走向與結局未必會跟想象一致,要想辨別無誤,一是跟患者建立關系;二是進行臨床觀察,這樣才能獲得可靠資料。

一個30多歲的年輕人,也因練氣功走火入魔,產生幻聽,自稱有一位呼風喚雨的老神仙教他功法,所以急于出院赴二龍山修行。于欣每隔兩天就問他一次:“老神仙還跟你說話嗎?” 問的次數多了,病人也意識到,他若說實話就別想出院,于是有一天痛快地改口:“不說啦!他已經兩個星期沒說了。”通過觀察,果真發現病人自語自笑的情況少了,陪床家屬也說,這些天他沒再提老神仙。于欣半信半疑,跟蹤監視,發現病人一到放風時間,就立即跑到院子里,獨自坐在小椅子上喃喃自語。于欣躡手躡腳摸過去,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問他是不是在跟老神仙說話?他隱瞞不過,只好承認。他說是老神仙叫他到院子里來的,說這樣就不會被發現,老神仙要他瞞著的,否則永遠出不了院。于欣說,做一名好的精神科醫生,不僅要善于觀察,還要悉心體察。有位病人尿儲留,痛苦不堪,經驗豐富的護士長說尿儲留由便秘引起,親手為病人掏糞,掏出一堆惡臭的糞塊之后,病人的表情如釋重負,木訥的臉上竟露點笑容。可見,及時緩解病人的軀體痛苦,也有助于減輕抑郁情緒。

住醫院時很累,三天兩頭要值班,夜里就怕電話鈴響,為了迅速入睡,于欣吃過安眠藥。一天夜里,剛入睡的于欣被叫到三院急診會診,一個有精神病史的病人因服毒洗胃……次日醒來,于欣暗自一驚:由于安眠藥的遺忘效應,他雖然記得去過三院,但記不清具體做了什么,立刻拔腿往三院跑。病人還在觀察室,他要來病例看了一遍,認定處理得當,心里的石頭這才落地。從那以后,他即便失眠也不再吃安眠藥。精神科大夫和外科大夫一樣責任重大,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出什么事,病人隨時可能發生意外。

精神科不像其他科室,病人對醫生會更挑剔,如果一位醫生個性太強或態度冰冷,有些病人就會看不慣,產生抵觸,不能像對醫生那樣的信任和傾訴,醫生如果不能跟病人進行一定的情感交流,不產生一定的情感共鳴,就很難體察到病人的情感變化,難以作出正確判斷。于欣接診過一位男病人,一進門就用一波三折的戲劇語言滔滔傾訴:“大夫,我要崩潰了,我死的心都有了。您知道嗎?我最近挨了三大板斧:愛人被查出身患絕癥;愛人告訴我‘你最喜歡的小三是我跟別人生的;‘小三他爹是你最好的朋友。當時我真想把她掐死,可她已經是快死的人了;我想掐死小三他爹,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想把孩子掐死,可他是我二十年來最疼愛的人,所以只有我自己去死……”于欣有句話說得很有哲理:“生活看似合理的事,可能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樣,而看似癲狂的事,背后也可能有太多的合理因素。”

在門診,于欣還接診過這樣一位病人:大學女生,因尿失禁看病,被別的科大夫轉到精神科。冬天,女孩濃妝艷抹,穿著很厚的羽絨服,說話句句都帶著挑釁。“你為什么問我這個?”“為了了解你的病情。”“我來看病,你為什么讓我脫衣服?”“為了給你做體檢啊。”于欣耐著性子向她解釋,對方這種挑戰權威的強調讓他很不舒服。女孩勉強開始脫衣服,脫了一層又一層,最后剩下一副骷髏架,皮膚干得皮屑滿地,連女孩的母親都嚇傻了,她竟然沒發現女兒瘦成這個樣子!原來她穿厚衣服是為隱瞞消瘦,濃妝艷抹是為掩蓋貧血,原來這是個厭食癥病人,過度服用瀉藥和利尿藥導致電解質紊亂。于欣終于理解,女孩表現出的挑釁實際是一種防御,生活中她別的無法掌控,唯一能掌控的是自己的食欲和體重。

當然,理解歸理解,但醫生不能跟病人的情感完全合拍,否則無法保持客觀中立的觀察態度。某醫生過于聽信女患者的主訴,結果情緒沖動地跟患者的丈夫爭吵起來。過強的同理心還會讓醫生站到病人角度,不能把病人的病態和合理性剝離開來,治療自然會受到影響。于欣說:“精神科醫生需要有一定的人格特點,比如良好的領悟力、感受力、同理心、自控力,識別自身情感變化和自省的能力,這既跟個人天性有關,也受后天訓練影響。如果只把病人當成病人,只關心你想提取的病癥,肯定當不好精神科大夫,面對無窮無盡的訴苦,你會感到厭倦無趣。但如果你把病人的訴說當成一個故事來聽,當成一個生活角色來理解,就會覺得很有意思,因為每個人的痛苦源都不一樣,對人生的理解、對生活的態度都各不相同。”想來,能夠誘引于欣走到今天,還是少年式不倦的好奇心。

有人認為,精神科大夫經常接觸精神病,自己也變得神經兮兮。于欣則說:“沒有資料表明精神科大夫容易得精神病。就拿醫生自殺率來說,麻醉科醫生排第一,口腔科醫生隨后。不過,精神科醫生要接受病人的感情垃圾,如不能及時轉運,傾倒,如果都自己盛著,勢必會受到情緒侵擾。當然,也有人選擇干這行,自身可能在某些個性精神活動上有所偏移,對病態的精神行為非常關注,這種人或許有這種傾向。”

精神疾病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職業,任何人都可能在生活的某一階段遇到精神問題,醫生也不例外。有一次,于欣在病房遇見一位曾經教過他的代教老師,由于壓力過大,精神崩潰。一個過去做事很嚴謹的人變得神態恍惚,無所事事,嘴里在舔棒棒糖。

生活中,人們對精神科大夫的偏見實際來源于對精神病患者的歧視,覺得這種救治沒什么價值。于欣教授給了我幾個令人震驚的數字:全中國有1600萬的重癥精神病患者,根據北京市的一份調查,在成年人口中,重性精神病患者有1%,抑郁癥3%~4%,如此高的患病率,每個人都有患病可能,每個行業都可能波及,有的人正在事業的高峰期發病,因此更有治療價值。約翰·德萊頓說:“天才與瘋子比鄰。” 亞里士多德也說:“沒有任何天才人物不帶有瘋狂的特征。” 作家里有荷爾德林、斯威夫特、愛倫·坡、斯特林堡、蘭波、龐德、海明威、克萊恩、弗吉妮亞·沃爾夫、喬伊斯和里爾克,作曲家里有柏遼茲、舒曼、亨德爾,畫家里有博希、丟勒、康定斯基和凡·高……近說身邊,詩人食指至今還住在精神病院。于欣說,在醫院確實遇到過一些很有天賦的病人,通常精神病嚴重打擊創作力,但也有的時候互為促進,不知道是瘋癲使天才獲得更大的表現,還是天才發揮到極點時脫離了常軌。

1995年,于欣開始讀沈漁邨的臨床精神病學在職博士研究生。我雖然沒采訪到沈老,但這個名字無處不在,黃悅勤說她是精研所的創建人,王玉鳳說她是中國現代精神病學的主要奠基人和開拓者,于欣更對這位老前輩在學術領域的高瞻遠矚和追風趕潮欽佩不已。

沈漁邨出生于1924年,從小崇拜居里夫人。“七七事變”后,她穿過日軍封鎖線,輾轉三個月逃到昆明,在西南聯大讀生物系,西南聯大解散后,她轉到北京大學醫學院醫學系,1951年畢業,1955年留蘇,把畢生精力獻給了精神病學。沈老是前衛生部部長錢信忠的夫人,聽王玉鳳講,有人曾跟老部長開玩笑說:“別找你老婆了,你老婆早嫁給精研所了。”1986年沈漁邨被挪威科學文學院聘為國外院士,1997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于欣說:“沈院士的目光始終盯在精神病學領域的世界前沿,大學時代學過英文,留蘇學會俄語,后來又自學德語翻譯文獻。‘文革剛一結束,她就出訪美國,重拾英語,拿著《英語900句》打電話。早在1973年,她就帶醫療隊下鄉做精神病防治;80年代初,她意識到摸清全國精神病情況的重要性,否則無法制定政策,爭取政府和社會支持,于是她領導做了兩次全國流行病調查;遺傳學剛一興起,她就創建了遺傳室;90年代初,老齡化問題尚不突出,她就預見到老齡問題的重要性,動員我做這個領域。”1996年,沈院士送于欣赴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進修老年精神病學,1998年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進修物質依賴與公共衛生、老年精神衛生、HIV感染者及艾滋病患者的精神衛生問題。2000年于欣博士畢業,果真從事老年精神病職業。

2012年5月北京市衛生局公布,北京市戶籍居民平均期望壽命首超81歲!壽命長了,心理問題也多了,空巢老人、角色變化、經濟地位下降以及家庭、社會與生活環境的變遷,以及器官衰退和糖尿病、高血壓、冠心病等軀體疾患,都可能導致老年人的焦慮、抑郁等情緒問題。于欣幫過一位直腸癌術后的老人,手術雖然成功,但造瘺讓她無法適應。她是位整潔成癖、極講面子的上海人,總覺得自己身上帶有臭味,為此痛苦焦慮,多次自殺。經過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老人找到了活下去的驅動力,即使后來不幸骨折,也沒奪走老人生活的勇氣。還有位老人,先是老伴中風,隨后兒子死亡,白發人送黑發人,老人再絕望也情有可原。隨著社會老齡化的加重,于欣的使命也越來越重。

聊過沉重的話題,于欣講了個發生在“桃花源”的愛情故事,雖有悖常理,但真實感人。通常來講,精神疾病會慢慢蠶食人的思維、情感和交往能力,使病人與親友間的關系冷卻疏遠,但有一對戀人卻是例外。女孩練功走偏,認定自己的真氣給師傅吸走,總覺氣不夠用,小口喘氣,即使冬天也要打開窗戶探出頭吸氧,被診斷為重性精神病。當時,男友正準備跟她分手,但出于同情,三天兩頭陪她看病,時間長了,兩人關系反而越來越近,兩人后來還結了婚。許多年后,于欣碰到男孩來醫院拿藥,關切地問:“她現在怎么樣?”“還那樣。”“你們倆呢?”“還過著呢。她不可能離開我。”“那你呢?”“我覺得,可能我也離不開她了。”

采訪結束前,我問于欣:“如果你能隨意選擇,你覺得哪種職業最理想?”

“蔡瀾那種,”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笑臉上流露出少年的俏皮,“你看,他又吃又玩,還有人供著,能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人,多有意思。唉,等我退休以后吧……不過,估計等我退休,也跑不動了。”

“也許,到了那時你會羨慕你的病人,”我也跟于欣院長開了一句玩笑,“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用不著出門,就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景,聽到自己想聽的話,見到自己想見的人。”

責任編輯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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