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刃
事實上,“文革”肇始,是以1965年末姚文元評吳晗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文章揭幕的。那年,我13歲,剛剛從北京轉到天津讀小學六年級,以少年的思維看待那場“文化革命”運動,起初不可能有什么清醒、明確的認知。多年的政治教育、自幼的社會氛圍,已經使我們習慣了在“突出政治”中生活,并沒有覺得“文化大革命”與我們曾經歷的“反右”、“大躍進”、“四清”等諸多運動有什么區別。我甚至還寫了一篇《不準吳晗對我們青少年放毒》的“批判文章”,投寄給中國少年報,以示“積極參加革命斗爭”。當然,那篇狗屁文章沒有被采用。但那是我第一次向報社投稿。
1966年6月1日,北京大學聶元梓等7人的大字報公布,標志著“文革”的開始。而8月8日中共中央通過《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則使運動在全國迅速鋪開。
令我們感到新奇的是,1966年暑假之前的期末考試取消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好事”,對于正在準備畢業升學的我們更可謂“喜訊”。大家如釋重負。放假了,可以盡情地玩,連作業都沒有了。不過,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假”放了近兩年,而且過得并不輕松。
“革命”打亂了一切,大人們自顧不暇,我們無學可上,成了“散兵游勇”。那時,我家分居京津兩地,我時常往來,目睹和親歷了種種荒誕、丑惡與無奈。
最早的紅衛兵
哥哥、姐姐來信說,北京的中學生都停課“鬧革命”了,革命對象就是老師、校長。這事兒挺新鮮。
1966年8月12日,我和15歲的表哥隨著人流擠上了去北京進行“革命串聯”的列車。說是串聯,其實公私兼顧,順便探親。坐車不要錢是“新生事物”,只是那車上太擠了,根本沒有地方坐,當車廂里的座位、通道、門口乃至盥洗處都擠滿了以后,有人竟爬上了行李架。列車走走停停,我站了5個多小時,才到了北京永定門火車站。那是我迄今坐京津列車用時最長的一次。
我們直奔“文革”的“發源地”北京大學。校園里到處是人流,到處是大字報。外地來串聯的學生把北大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滿了。那天晚上,我們就是在北大體育館的地下室過的夜。
第二天,去北大附中看姐姐。她沒讓我們進校園,說“危險”。原來,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公布后的第二天,他們學校就停課了。北大附中可能是全國停課最早的中學,姐姐所在班可能也是“文革”初期最早的同學打同學的班級。她描述說,那天出身“紅五類”(工人、貧下中農、革命軍人、革命干部家庭)的同學,命令其他同學魚貫走進教室,每人先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出身,然后坐在被指定的地方。出身“黑五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家庭)的同學列入另冊,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非紅非黑”,屬“外圍”。“紅五類”子弟拿著當時流行的軍用皮帶,聲稱“‘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我們今天就是要揍這些狗崽子!”結果把“黑五類”同學打得鼻青臉腫。不僅如此,還邊打邊問看著他們打人的“非紅非黑”同學:“這些狗崽子該打不該打?”姐姐說,他們只能違心地回答:“該打。”那場景,想著都覺得恐怖。
我第一次感到,人,不再是平等的了。
北大附中的那些“紅五類”子弟,后來成了北京最早的一批紅衛兵。他們可能比毛澤東后來寫信稱贊的清華附中紅衛兵“覺悟”更早。
我們又去看哥哥。他所在的北京63中已經面目全非,不僅到處是大字報,一片亂哄哄,而且教室成了“留校鬧革命”的學生宿舍,桌椅都拼成了床鋪。樓道里,不時走過被學生押解的老師,一個個灰頭土臉。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們的女校長被墨汁、墨水涂得滿身滿臉,頭上扣著紙簍,糊著白紙,寫著“打倒”之類,很像當年電影里“打土豪、斗地主”的場面。我既好奇又害怕,心想,曾經被學生那么敬畏的老師、校長,怎么忽然間就成了這個樣子?這世界真是變了。
哥哥是高中生,畢竟比姐姐她們更會“革命”,他們整天在學校、在外面忙,也不知忙些什么。我和姐姐都說,文化大革命首先“解放”了那些最不愿學習,也最怕考試的學生。
8月17日下午學校廣播通知,第二天天安門廣場有百萬學生集會,據說“毛主席要檢閱紅衛兵”。這可是件有意思的事,我要求哥哥帶我去。他答應了。
8月18日,凌晨三四點鐘我們就起床了,從白紙坊走到天安門廣場。我們被安排在紀念碑北側,離天安門城樓遠著呢。天亮之后,人越聚越多,我卻越來越困,直想睡覺。前面人聲鼎沸,大家都拼命向前涌,說“毛主席走到紅衛兵中間來了”。哥哥他們早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卻擠不過去。在北京上學時,我有過擠在廣場人群中看禮花的經驗,知道自己人小擠不過,弄不好還會有危險。所以,幾乎是原地不動地在那里聽完了林彪的講話。前面的紅衛兵“幸福”得淚流滿面,后面的我們卻懶散地或坐或臥,無所事事,昏昏欲睡。熬到結束,便一哄而散了。
這就是我參加毛澤東第一次接見紅衛兵的經過。沒有激動,沒有興奮,連毛的身影都沒看清楚。我想,那天的百萬之眾,絕大多數恐怕和我一樣,有幸走近毛澤東的微乎其微。但那畢竟是一段不尋常的經歷,曾令許多人因此夸耀。要知道,在當時,接受過毛的檢閱,而且是首批,確是莫大“榮譽”。與毛握過手的,甚至多少天不再洗!那以后,毛澤東又7次接見紅衛兵,都改為乘車檢閱了,使得更多的人見到了他的形象。
“破四舊”與抄家
北京開始“破四舊”了。哥哥毀掉了家里的手搖留聲機,砸碎了媽媽收集的幾十張老唱片,封存了大部分書籍。街頭穿“奇裝異服”的人被現場“修理”,連尖頭皮鞋、高跟鞋都被就地削平。牌匾、路標,凡是帶有“封、資、修”色彩的,統統被砸掉,重新命名,到處都是“紅旗”、“紅衛”、“反修”、“戰斗”、“東方紅”、“工農兵”之類的名稱,如果只聽前兩三個字,你很難分清那是工廠、商店,還是學校、道路了。
北京亂起來了,我回到了天津。家里也在“破四舊”。
所謂“四舊”,即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可以指一切不符合“革命”要求的東西。精神上的“四舊”很難說如何破,破到什么程度;但物質上的“四舊”則很容易破得非常徹底。
那年,奶奶已經是72歲的老人了,為了不給兒孫找麻煩,她帶頭“破四舊”,每天都在悄悄卻很迅速地消滅家里所有可能招來是非的東西。我家那時住在機關宿舍,一棟三層老式英國建筑,帶半地下室,住了五六戶人家。我家住首層,樓上樓下都是“革命群眾”,開了門打頭碰臉,全無遮擋。奶奶怕人看見,就每天不停地點爐子,把能燒的東西都燒掉了,燒不掉的也砸了。我記得的比較珍貴的有:我家幾代人的老照片(包括清末時外曾祖父留日、“五四”時代祖父在北大讀書、父親在抗日戰場以及采訪內戰的場景等)、家里所有的名人字畫(包括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黃永玉的阿詩瑪,都是真跡)、祖傳的刺繡、瓷器、首飾以及祖宗的牌位等等。父親的藏書更在“剿滅”之列,只剩下了毛澤東著作、馬恩選集、流行的政治小冊子和幾本舊詞典。書架很快變得空空蕩蕩,并以雜物填充。短短的幾天,我家幾乎徹底革命化了。
父親的日記、剪報是他親手銷毀的。一天夜里,我陪著他到海河邊,他從黑書包里掏出一冊一冊的本子,默默地撕碎,悄悄地撒入無聲的河水里。我不作聲地看著他機械的動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沒有猶豫或惋惜。我只知道,那是他多年的心血;我還知道,當時有太多的人向這海河里扔過不計其數的東西,不僅有文字,更有珠寶,甚至包括自己的軀體。那段日子,海河邊幾乎每天都會拖上幾具自殺者的尸體,最多時可以排成一排,無人認領,無人處理,有的還蓋上一塊破席,有的則完全暴露,加之夏季天熱,尸體變形、發臭,令人恐懼。
海河是天津的母親河,她養育了海河兒女,也見證了兒女的悲劇。她包容了那么多的“罪孽”,保護了一批兒女,也“接納”了一批兒女,免得他們在人間再受凌辱,真應該感謝海河。也許,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領會了什么叫做母親河。
社會上開始了抄家行動。紅衛兵與街道干部中的造反派聯合起來,排查管內所有的“黑五類”,并且把“黑”者擴大到了資本家、小業主以及一切可以視為“有錢”的家庭(后來把“黑五類”加上叛徒、特務、走資派,連同知識分子,并稱“黑九類”,就是知識分子“臭老九”的由來)。排查之后就去抄家,除去最簡單的生活必需品,統統抄沒,能燒的、砸的當場燒、砸,其余的全部運走。沒有任何手續,也沒有任何憑據,更沒有任何可以辯白的機會,真正的無法無天。記得當時天津最大的抄家物資集中地,就在我家附近建設路的壽德大樓(今已成為“狗不理”包子鋪總店),據說歸公安局管理。幾千平方米的空間都堆滿了,該有多少東西啊!
在北京人藝當演員的三叔后來說,他的一個朋友,在預感到將被抄家前夕,曾悄悄地給他送去兩大盒珠寶首飾,說“這些東西遲早會失去,你不會被抄家,就算送給你了”。三叔明知那些珠寶價值連城,卻也不敢收存,那位朋友只得悵然離去。
與抄家同時進行的是批斗。所有的被批斗者都被稱為“牛鬼蛇神”,無論男女老幼都被剃成“陰陽頭”,即一半寸發一半光頭。在那種情勢下,人格、尊嚴、羞恥完全被“革命的暴力”毀滅了,如果說還有什么希望的話,那就是勉強活著,如小說《芙蓉鎮》里右派分子所說,“像狗一樣活下去”。不甘受辱者,只有走自殺之路。即使自殺,也要落下一個“自絕于革命,死有余辜”的罪名。好在死者無知,不再為此煩惱。我家一位街坊,曾用幾寸長的鐵釘往自己的頭顱里砸,以求解脫,結果“自殺未遂”,人卻落下了殘疾,而且被斗得更苦更慘。
抄家、批斗之外還有“掃地出門”,全家被趕出原來的居所,住到既小且破的房子里去,有的更被“遣送原籍”,徹底趕出城市。他們的房子則成了那些街道造反派的“戰利品”。我的一位表姐,公公曾任民國時期青島市長,又是張學良的摯友,后在天津買了一座小洋樓,做了寓公。“文革”中,表姐全家被趕到地下室居住,樓上三層都被造反派強占了。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以致后來落實政策,大費周折,有的人最終也沒有能夠“回家”。
血腥的“紅色恐怖”
1966年8月末的一天,天津鐵路一中的紅衛兵突然包圍并占領了市工商聯、民建的機關大院,扣押了所有在場人員。那天恰好是學習日,平時不來機關的前資本家、市工商聯或民建成員也按時到場,結果一網打盡。“冠生園”老板石某遲到,推門探頭就被揪了進去,人說他是“自投羅網”。
我父親時任市民建副秘書長兼史料委員會負責人,當時還在塘沽搞“四清”,僥幸“漏網”。我家原來就住在機關后院,搬出去不過半月,僅一街之隔,也幸免于難。而我幾乎每天都去那院里玩,沒想到親眼目睹“紅色恐怖”,受到一次強烈刺激。
資本家們被拘押在大會議室里寫交代材料。連續幾天時間,除去拉到外面游街、批斗,就是坐在那里,不準躺下睡覺,每天只給兩頓窩頭咸菜,上廁所也要由人押解。
天津工商聯機關使用的是一座英式樓房,非常考究,在天津的洋房里也堪稱一流。那做工精細的門窗地板,拼出各種圖案的彩色玻璃和迷宮一樣的幾十個房間,曾是我喜愛玩耍的地方。那些日子,一切都變得那么丑陋、那么骯臟、那么昏暗。幾十人擠在一間會議室里,日夜困守,氣味實在難聞。
因為是孩子,紅衛兵似乎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時候我還可以和機關食堂的齊師傅、李師傅去給被拘押者送飯。那天,我送飯后剛要走,忽聽有人報告“上廁所”。不知為什么,紅衛兵竟指著我說:“小孩,你帶他去。注意,防止他干壞事。”我回過頭去,發現那人竟是王光英。剛想叫“王伯伯”,忽然想到這場合不對,他是“階級敵人”啊!不過,我太熟悉他了,前兩天還在院子里和我說笑,他能對我干什么壞事?
短短幾天時間,不到50歲的王光英明顯地蒼老、虛弱了,他步履沉重地在我的“陪同”下走向廁所。出來時,突然輕輕地喚住我,問可不可以給他搞點水來喝?我連忙點頭,推開一間辦公室,打了一杯涼開水遞給他,他竟一飲而盡。那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感慨,無論當初多么瀟酒、倜儻之人,到了這步田地,也只有最低要求了。想起他被紅衛兵連踢帶打趕到外面被批斗,手里拿著自己的皮鞋在地上爬,嘴里還要不停地自報“我是臭資本家王光英”時的情景,我真有些可憐他,可憐那房間里我熟悉和不熟悉的所有被凌辱的人。但我幫不了他們,我只是個孩子,孩子能懂什么、做什么?況且是在那樣的環境中。
除了寫交代材料,就是輪番地游街、批斗。工商聯人才薈萃,許多人是在天津乃至全國數得上的名流,如畢鳴歧、朱繼圣、王光英、董曉軒等等。而工商聯機關地處市中心,位于花園路,那路環繞當年的英國小花園而筑,呈圓形,正好用來游街。名人加鬧市,場面可想而知。每次游街,都是瘦高的藥商董曉軒排在最前面,加上紙帽子,愈發顯眼,他被冠以“妖道”之名,后面便是牛鬼蛇神方隊,人人帶高帽、掛紙牌,浩浩蕩蕩,每次都會引來成千上萬人圍觀。那都是老百姓平時難得一見的“大人物”啊!
紅衛兵打人真狠,我至今弄不懂,要懷著什么樣的仇恨才可以下那樣的黑手?令我沒齒難忘的,是那些紅衛兵痛打資本家車重遠的場景。車重遠并不是什么大資本家,當時約50來歲,胖胖的,人很和善,平時常與我們說笑,誰也想不到他會死于非命。紅衛兵用棍棒打他,他起初并不吭聲,后來開始哀嚎,惹得紅衛兵不高興了,愈發打得重。終于,他被打出血來。也許是血腥沖激了獸性,那些人像瘋了一樣,不分部位地亂打。夏季穿著本來就少,衣服打爛了,露出皮肉。不知是不是鐵器所致,那一下,我真切地看到皮開肉綻,傷口外翻,滲出了鮮血。漸漸地,車重遠沒有了聲息,直至不再蠕動,一條生命就這樣結束了。他是被活活打死的!
也就是從那一刻,我意識到了這“革命”是帶有血腥的,照應了毛澤東所說“革命是暴動”。那是我一生迄今唯一一次親眼看到一個人被活活打死。即使在今天,當我把它落在文字上的時候,我仍感到恐怖,同時多了一種當時沒有的憤怒和慨嘆:這就是“革命”么?這種“革命”怎么可能把人們帶向光明?
40多年過去,天津工商聯那座小樓仍在,并且修葺一新,但誰還記得,如今花團錦簇的陽臺上,曾經發生過的人間慘劇?
我記述下這一段歷史,實在是想讓后人記住,他們的前人曾經犯下過如此的罪惡。真誠希望,這樣的歷史永遠不要重演!
1966年8月的紅色恐怖,不知使多少人死于非命,能夠活下來的真是幸運。1993年3月,我作為記者采訪全國“兩會”時,當年在天津工商聯被拘押的人中,王光英已經擔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萬國權做了全國政協副主席,他們都坐在人民大會堂的主席臺上,被尊為“國家領導人”。誰能想到,27年前,他們曾經被一群暴徒凌辱、踐踏呢?在人民大會堂,我還巧遇王光英夫人英伊利,按小時候的習慣,我稱她“英姑姑”,彼此問候了工作、生活,感嘆彼此變化,但誰也不提那段往事。不堪回首啊!
夭折的“長征壯舉”
學校停課了,很快竟變得破敗不堪,許多教室都被五花八門的什么組織占據為“總部”了。那年月,除了“黑五類”,似乎是個人就可以成立個組織。于是,我們幾個同學一商量,決定也成立一個組織,自稱“八一八紅色造反團”,并且很快就買來了紅布,做好了袖章,那袖章足有20公分寬,戴在胳膊上很“神氣”。只是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當時那錢是怎么來的?又憑什么手續就辦成了?真是匪夷所思。
有了“組織”總要干點什么。我們沒有地盤、沒有經費,連人都極少,把自家弟弟拉上也不超過10個人,能干什么?去別處“造反”?沒那個膽量,去了也沒人會搭理你。上街去辯論?自己連個“觀點”都沒有,找誰去辯?“就地鬧革命”?老師們都回家了,同學們都在忙自己的事,連“革命對象”都找不到。因此,除了涂抹幾條標語,我們這個“造反團”可謂“無反可造”。
進入冬季,我們幾個人又忽發奇想,決定徒步去北京串聯。當時,全國大串聯的高潮已經過去,白坐火車已經很難,除非你能證明自己是返回原籍去鬧革命,車站才會給你一張返程并且直達目的地的車票,并標明不準中途下車改變路線。而徒步串聯,按照當時流行說法,叫做“革命小將新的長征壯舉”。
1967年初,深冬某天,天不亮我們就出發了。那年真冷,我們穿著棉衣,背著背包,足足走了一天,黃昏時到了距天津60華里的楊村。當地人看我們幾個孩子竟然要走到北京去,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有吃有住,我們酣然入睡。
很奇怪,那時候,全國各地到處都有類似的“革命群眾串聯接待站”,隨便蓋個什么組織“公章”的條子,或者根本無須證明,交點糧票和錢(每天不過三五角錢),就可以吃住。有的甚至提供衣被。也不知那經費出自哪里,如何報銷?
第二天就不那么美妙了。我們又走了一天,到了河西務,再往前就是北京地界了。但是,河西務住滿了人,都是從天津來,到北京去的造反派工人,好像去上訪之類,途中住了下來。我們幾個人轉了半天,竟找不到可以住下的地方。怎么辦?一番磋商,大家決定連夜行軍。
河西務地處京津中間,前面還有一半的路程。我們進入北京地界之后,天已經完全黑了。公路上沒有路燈,只有偶爾經過的汽車掃過一道光束。天越發冷了,我們饑腸轆轆,越走越慢。最要命的是,我臨行前新買的解放膠鞋夾腳,疼得厲害,以致一瘸一拐的。終于,我們走不動了,坐在路邊商量新的對策。繼續前行,幾乎無望,在野外過夜,不凍死才怪,唯一的辦法是攔截一輛汽車把我們拉到北京去。
我們試圖攔車了,但很不成功。遠遠看到一束燈光,我們就在路邊揚起手來,但那車呼嘯而過,連減速的意思都沒有。
隊伍中有人哭了,后悔不該出來;有人抱怨應該在河西務湊合一夜,也不至于這樣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受罪。我只好鼓勵大家,這里離北京不遠了,肯定能搭上車。到了北京,我熟,負責找地方吃住。現在的關鍵是攔住一輛車。揚手的辦法不靈,我們決定幾個人一字排開封鎖道路,不信誰敢從我們身上軋過去。
這招果然奏效,一輛卡車終于停在了我們面前。司機對我們的舉動大光其火,罵我們不要命,“黑燈瞎火的撞死幾個算誰的責任?”我們連聲叫著“叔叔”、“師傅”,說我們去北京串聯,有人病了,走不動了,幫幫忙吧。好說歹說,司機總算同意了,但聲明,只負責拉到大北窯,剩下的事他就不管了,我說“沒問題,我們自己想辦法”。于是,幾個人爭先恐后地爬上了敞蓬車廂,司機臨上車還用天津話嘟囔了一句:“這叫嘛玩意兒呢,弄一幫孩子到處亂串。”我們沒人應聲,裹了裹棉衣,很快就睡著了。“新長征壯舉”也就此夭折。
司機還是個好心人,多開了一段,把我們直接拉到了天安門旁的勞動人民文化宮,那里設有外地學生接待站。我們千恩萬謝地下了車,走進了文化宮。文化宮里到處都是人,橫七豎八地睡在各處。深夜,接待站工作人員早已下班,無人接待。好在北京的許多學校都住有外地學生,我從北京轉學去天津才一年多,就帶著同學們從天安門又跑到虎坊橋我原來的學校住了一夜。敲門時,還把值班的老師嚇了一跳,問清楚是我,才收留了我們。第二天,大家各奔東西,天知道誰真的去串聯了,串什么聯。反正我回了母親所在的外交學院,被管束起來,再沒去亂跑。
我們這個“造反團”唯一的一次行動就這樣結束了,自動散伙,再也沒有聯系。我們的組織存續了個把月,真是短命。到今天,我甚至已經想不全當初參加那個“造反團”同學的名字了。
有意思的是,我把那雙在天津買的、穿了兩天感覺夾腳的“新”鞋,拿到北京西單商場向售貨員說明了情況,她居然給我退換了一雙合腳的鞋。“文革”中發生的許多事情都如此匪夷所思。
張聞天是條漢子
外交學院是外交部直屬院校,陳毅副總理曾兼任院長,是培養外交官的最高學府。“文革”中,也成立紅衛兵、造反派組織,整天打派仗,鬧斗爭。母親不準我出去亂跑,我也只好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看書。
那些日子,我把母親壓在箱子底的僅存的書籍翻了出來,倒也學習了不少知識。那都是母親小時候的讀物,從國民小學課本、中國古代歷史與諸子百家列話,到安徒生、格林童話,以及古希臘神話故事、《一千零一夜》等等,都很適合剛剛小學畢業的我閱讀,大大彌補了我在“文革”中無書可讀的缺憾。現在回想,我對中國歷史、諸子百家以及外國文學的基礎了解,都來自那段日子的閱讀。
1967年2月的一天下午,有消息說院里晚上要召開批斗大會,把外交部的當權派們拉來示眾,其中可能還有陳毅。那時候,關于陳毅的傳聞很多,特別是他對造反派的調侃、揶揄和不客氣,更被傳為美談,人們都希望見見這位元帥。況且,他是剛剛發生的“二月逆流黑干將”之一,這次批斗怕是躲不過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天黑之后,我就早早地跑到圖書館去了。批斗會場不大,擠滿了人。主持人照例帶領大家朗讀了毛主席語錄,敬祝“萬壽無疆”之后,一聲斷喝:“把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張聞天押上來!”張聞天?在場人群一陣騷動。原來,陳毅沒有被造反派搞到手,他們就把時任副部長的張聞天弄來了。
張聞天穿一件灰色對襟中式棉衣,棕色制服褲,腳踏棉布鞋,神態安祥,頗似一位學者。他微微低著頭,站在會場中央。從他放下圍巾,解開領扣的動作中,看得出,他對這種場面處之泰然,內心毫無惶恐。造反派輪番發言,指斥他推行“三降一滅”的修正主義外交路線,指使薄一波等61人集體叛黨等等。他默默地聽著,沒有任何反應。當造反派就上述問題指著鼻子要他做出交代時,會場頓時安靜了。張聞天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但很清晰:“我們國家的外交路線、外交政策,都是毛主席、黨中央制定和批準的。如果說有錯誤,也不是哪一個人可以負責的。我個人認為,外交工作中個別失誤是有的,但說路線錯了,我不同意。”“薄一波等人出獄是黨中央批準的。我是當時的黨中央負責人,當然知道并簽了字。這件事在延安時就有結論,中央的其他領導也是知道的。現在說他們是叛徒集團,不符合歷史事實。”
張聞天的這番“交代”,無疑是與造反派針鋒相對的,是一種強力反駁。在當時的條件下,說出這番話是需要勇氣的,要冒更猛烈的批斗,甚至人身傷害的風險,但他說了,平靜而且堅定地說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延安時期的中共中央,張聞天比毛澤東的地位高。
“張聞天負隅頑抗,死路一條”,“張聞天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呼叫聲淹沒了張聞天的聲音。批斗會不得不草草收場。他很從容地轉身走了,留下了一個令人難忘的背影,我至今記憶猶新。
同年夏天,北京的各路造反派云集并包圍了中南海,安營扎寨,設立了“揪劉(少奇)火線”,聲稱要把劉少奇、鄧小平等“黨內最大的走資派”揪出來批斗。我也曾幾次去那里漫無目的地“串聯”,實際上是想有機會一睹劉、鄧風采。可惜,造反派未能得逞,我自然也未能如愿。不過,回想當年紅旗招展、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中南海外,與今天相比較,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由此,我更常常想起40多年前在外交學院的那一幕。張聞天是我親眼見到并且親耳聽到講話的、中共黨內資格最老、地位最高的領導人,而且是在那樣一個特殊的環境中,說了那樣一番特殊的話。以我當時的年齡、心理,我很佩服他。因為他與那些在批斗中嚇得胡亂認罪,自輕自賤,以求寬容的人太不一樣了。
張聞天是條漢子!
全面內戰與混亂
1967年1月,上海的造反派砸爛了市委市政府,實現奪權,由此掀起“一月風暴”,迅速引發各地全面內戰、全面奪權。
天津市委第一書記萬曉塘是“文革”開始后,全國第一個自殺的省級主要領導,他的死,對后來天津形勢的混亂不能不產生影響。后來,中央派華北局第一書記李雪峰來主持工作,由此,天津“內戰”的焦點就圍繞著對李的支持或反對,進行辯論、爭吵、直至武斗。兩派組織都竭力宣傳自己的觀點,造反派還做了一個數米高、丑化了的李雪峰巨型人頭懸掛在鬧市中心惠中飯店的樓上,引得無數人圍觀。這愈發刺激了“保皇派”,斗爭日益白熱化。
那時,人們幾乎天天聽到武斗的消息,經常可以在街頭看到身穿工裝、頭戴安全帽、臂佩袖章、手持各種械斗工具的造反派,一隊隊,一車車,很是威風,也很令人恐怖。不知他們又去哪里打殺,不知又有多少無辜或“有辜”者死于非命。
就武斗的程度和范圍而言,天津還不算慘烈,至少我沒有親眼看到過動槍動炮,最多是動用鐵器。況且,家長一再囑咐,看到武斗趕緊跑開,否則誤傷是沒人管的。
各地傳來的消息就不同了。今天說這里開了槍,死了多少人;明天說那里坦克上了街,造成流血事件。這些都可以從五花八門的傳單上看到,比報紙還及時、準確,也更豐富。
武斗帶來了社會混亂,各種刑事犯罪乘勢而起,而且多為殺人、搶劫、強奸等惡性案件。市公安局軍管會門口張貼的各地布告,從一個側面印證著這些消息。那些布告一張挨一張,從公安局大門兩側的圍墻一路貼開去,長達數十乃至百余米,并且不斷更新。每張布告上都有死刑罪犯名單、罪狀,每個名字上都印上了大大的紅色斜叉,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圍觀。無論是出于好奇、無聊,還是窺測、揣摩,我想,恐怕沒有人是來“受教育”的。為了增強震懾效果,天津市也不時召開公判大會,每次都有數十名罪犯被五花大綁排列于萬人大會會場,宣判后,再將死刑犯用大卡車拉著,穿行于鬧市游街示眾,最后押赴刑場槍決。當時的刑場就在水上公園后面,并不嚴格封閉,同樣引得成千上萬人的圍觀。即便如此,“階級敵人”依然不斷犯罪,繼續印證著“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我們無所事事,家里也還暫時平安,于是就每天出去看大字報、聽辯論會。其實,我們什么都不懂,也不會支持哪一派,只是覺得亂得挺熱鬧。當然,看到流血的場面,看到人折磨人,心里也不舒服。但當時到處如此,也就見怪不怪了。
“文革”初期,軍裝、軍帽、軍挎包曾經風靡一時,成為年輕人最“時尚”的裝束,特別是早年的黃呢將校服,更是身份的象征。有的年輕人搞不到,還用帶墊肩的呢子中山裝外罩藍制服冒充,要的就是那個“型”和“派”。此外,還有男孩子剃光頭,據說“好處”是打架受傷便于包扎。確實,那時為了有一頂軍帽、一個軍挎,當街搶劫是常有的事,打架自然難免。
搶傳單、撒傳單是“文革”中一大“景致”。熙熙攘攘的街頭,忽然有人向空中拋撒出傳單,如片片雪花,漫天飛舞,路人爭相拾取,頗似在電影中看到的中共地下工作者的斗爭場面。
我曾經搶到、拾到不少傳單,其實也看不大懂,或者沒興趣,看完大多都訂成本子寫字用了。后來表姐她們廠也造反了,也搞油印的傳單,她請我幫忙刻寫蠟板,自然我也就有了成沓的傳單,于是帶著弟弟跑到天津最繁華的勸業場去。我們不敢在人群中拋撒,怕的是傳單沒撒出去,自己就會被大人們撕碎了。我們爬到勸業場的最高層——8樓天華景劇場,從窗口往下撒,看著自己的舉動引來那么多人瘋搶,很是開心。
“文革”培養了不少刻印傳單的“高手”,但更多的還是寫毛筆字的“人才”。每天寫,一寫就是幾十張,有些人的毛筆字練得相當不錯。這大約是發明書法的前人沒有想到的用場。不過,寫大字報練出的毛筆字大多無所本,沒有“體”,倘若歸類,恐怕也只能算“大字報體”。
“逍遙派”在運動中
1967年,全國到處都在奪權,到處都在武斗,局面撲逆迷離,令人眼花繚亂。老百姓弄不懂千變萬化的政局,奪權也沒有自己的份兒,于是出現了大批不介入派別斗爭的“逍遙派”。風靡全國的雞血療法、制作和交換毛主席像章以及自制家俱等等,都是那時百姓們的生活“時尚”。女孩子們還發明了在塑料紗窗上繡毛主席像、用玻璃絲編織各種小物件的消遣,并戲稱“造反派搞路線斗爭,我們搞線路斗爭”。
我自然屬于“逍遙派”。逍遙自有逍遙的樂趣。
“革命”沒有耽誤孩子們玩耍,夏季到海河里游泳就是我們的一大樂趣。如果恰好河里有運西瓜的船過,還可以攀爬“順便”弄幾只回來。西瓜可以漂浮,并不費勁。特別是為紀念毛澤東發動“文革”前的暢游長江,各地每年7月16日都要舉行盛大的群眾集體游泳活動。我們加入其中,沿海河順流而下,頗覺自豪。只是那些在水里推著標語牌、舉著紅旗,還要不時喊口號的人,一次游下來,真是夠辛苦的。
我一度熱衷于收集和交換毛澤東像章。大的、小的、單一的、成套的、鋁制的、塑料的、甚至夜里可以發光的,都在收集、交換之列。天津勸業場對面的交通旅館下面,就是當時最大的像章交換“市場”。有的人把數十枚像章別在衣服襯里,不時撩開與人交流或交換,頗令人羨慕,也頗為“壯觀”。其中是否有錢的交易,我沒有看到過,也沒有買賣過,但我想可能會有。我至今仍保存有數十枚毛的像章,那似乎已經成為“歷史文物”了。
從像章,我又轉為收集各種內部出版物,無非是毛澤東講話、林彪語錄、魯迅文集、文化大革命文獻匯編以及各類組織的刊物。這種收集,多是為了閱讀,很少交換。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要到勸業場附近的和平路汽車站去,那里有一個自發的“市場”,有幾個專門從事這門行當的人進行暗中交易。我與他們混得挺熟,買過他們的書,但從不知道姓氏名誰,他們彼此也很少提名道姓,只是悄悄地相互遞送各種版本的資料。據我所知,那里的《毛主席文選》已經出到了12卷,令人嘆為觀止。另據我觀察,那些交換者實際上多是書販子,以盈利為目的,極少以交流為樂趣。由此想到,那些大量交換毛像章的,也不過如此。任何歷史條件下,經濟行為都是社會運轉必不可少的。
民間編輯的《毛選》,收錄的都是正式出版的四卷之外的文章,很多是講話記錄稿,非常口語化。那些文章中毛的文采、風格,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于其他資料,我最愛讀的是那些“供批判用”的“反面教材”,可以從中了解許多我想知道卻無從知道,并對我后來的思想認識產生了影響的知識。現在想起來,我還是要佩服甚至感謝那些編書、交易的人們,盡管我曾經為此花過不少“冤枉錢”,但我獲得了知識。
真正引導我進入讀書門檻的,是天津一家舊書店。因為常去逛,我偶然發現,那里的兩位老職工與幾位顧客有某種默契,常常從隱蔽處拿出幾本書出售。觀察了幾次,我知道了那是一些在當時已經不能公開的出版物(當然,也并非“封資修”的東西),里面魚龍混雜,有些書是“離經叛道”,至少是“非正統”的,但由于“靠譜”而幸存。于是,我從購書開始,逐漸與那兩位老職工混熟了,也得到某些照顧。從他們手里,我買到過上世紀30年代版的魯迅文集、40年代版的新民主主義革命講義、50年代蘇聯版的哲學、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甚至還有蘇聯的小說,特別是傳記小說《馬克思的青年時代》,以19世紀歐洲大革命為背景,虛構了幾位非馬克思主義者,借以襯托馬克思的成長及其學說的產生,對我后來認識歷史、認識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
我還曾到天津圖書館去蹲過幾個月,借閱那時唯一開放的、大部頭的馬列全集,生吞活剝地讀那些冷僻甚至艱澀的文字,還煞有介事地做了許多筆記。說老實話,我沒有讀懂多少,更難領會,但卻懵懵懂懂地產生了“馬列說的,好像與毛不那么一樣”的想法。或許,那就是我對毛澤東思想產生疑問的開始。
話說“家庭出身”
1968年3月,在停課近兩年之后,我們被直接分配進了中學。其實,如果按部就班,那年我們應該讀初中二年級,次年畢業,這就是社會上所說“六九屆”的由來。
那時的學校,已經沒有了班級制度,而是按照軍事建制編排,每個年級設為“連”,每個班級稱為“排”,每個學生自然就是“戰士”了。但這還不等于是紅衛兵,加入紅衛兵是有條件的。家庭出身“紅五類”的自然不在話下,若出身不好,則只能靠個人“政治表現”了。這里,有必要解釋一下“家庭出身”問題。
在半個世紀以前的中國,突出政治、強調階級斗爭的年代,特別是文革期間,對所有人都有嚴格的家庭出身與本人成分兩個概念劃分,據以確認一個人的“階級立場”,甄別其是否“革命”。
家庭出身,是指一個人出生時的家庭經濟狀況或父親的職業,以及由此劃定的階級成分——大多以上世紀50年代土地改革和社會主義改造時的劃定為準,如地主、富農、貧下中農、資本家、小業主、工人等等。而本人成分,則是指一個人的早期經歷或職業,如學生、職員、干部、軍人等等。父輩的個人成分即本人的家庭出身。按照這個邏輯,地主、資本家的子女,即使“參加革命”,個人成分變了,但其家庭出身依然是地主、資本家。換言之,即使是曾經的窮人,但在劃定成分時已經“發達”了,你就是地主或資本家了。
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家庭,長大后開始填寫“家庭出身”時,知識分子不能算做一類,我就寫“職員”或“干部”。但“文革”中嚴格起來,前者含義不清,無法區別革命與否,似乎更歸屬于舊社會的職業;而后者雖屬于新社會,卻又有別于“革命干部”——那是特指1949年10月以前就跟著共產黨干革命的人的。“干部”而未加“革命”者,屬于新中國成立后才參加工作的。如此細致入微的劃分,今天的人們已經很難理解,但在當時卻至關重要,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
父輩的個人成分即本人的家庭出身。那么,我父親的家庭出身算什么呢?我的祖父上世紀20年代初畢業于北京大學,參加過“五四”運動,后回母校天津南開中學教書,29歲就去世了。據此,我父親的家庭出身應為教員。
但是,“文革”中要“查三代”,于是還要“刨根”。
我的曾祖父也是個書生,年輕時中了秀才,仗著家里有田、有錢,沒做過什么事,但寫得一筆好字,真草隸篆,樣樣精通,我小時候見過他畫的扇面,寫的條幅,確實頗見功力,可惜在“文革”中俱已焚毀。但他因此被載入了后來的縣志,算是家鄉文化名人。可惜他晚景不佳,不僅家道中落,而且又遭喪子之痛,后來以教書為生,做過縣中學的國文教員,抗戰時期去世。
查到我的曾祖父還不能算三代,于是繼續翻老賬。
在清光緒六年版《寧河縣志》卷7選舉志中“鄉舉”欄下有一行:“張廷良,同治壬戍(1862年)大挑一等,江蘇試用知縣。”這便是張氏家族中第一個做官的人和“創業者”了,是我曾祖父的祖父。張廷良做了官,慢慢地置了家業,加之他的兄弟們在家鄉經營,于是逐漸成了當地大戶。這樣,我家的“老根”就應該算是官僚地主了。可惜,張家子弟不爭氣,不僅不事農商,而且奢靡無度,不過三輩就把家產糟蹋光了。到我曾祖父一代,已成沒落之勢。況且,同治年離“文革”畢竟太遠了,有些牽強。于是,我父親認了一個“破落地主”的家庭出身,才算過關。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推而論之,官也很難世襲。因為人的經濟條件、社會地位總是會變化的,而且可能差異很大。我家一親友,祖上積蓄頗豐,但其父不事生產,吃喝玩樂,蕩盡家產死了,到土改時他家已一貧如洗,于是劃為貧農,成了“天然的革命階級”!誠可謂笑話。我想,設若新中國建立提前或推遲幾年,全國的階級成分劃分恐怕就是另一種局面了,許多人的成分、出身可能會有天壤之別。
父親被“揪出來”了
“文革”中,階級斗爭統領一切,連并非依據經濟條件、社會職業而確定的反革命、壞分子、右派乃至“走資派”也成了家庭出身。之所以“查三代”,也有確認是否“根正苗紅”或“反動透頂”的意思。凡是被打入另冊的,則無論升學、就業、提干、入黨,非經“嚴格考驗”是很難“翻身”的。由于家庭出身與社會地位緊密關聯,所以,那時“出身不好”的人們,大多會或“積極表現”,或尋求佐證,千方百計表明自己是“革命”的,以圖盡可能好的“前程”。
我“出身不好”,自然積極表現,入中學后,首先就是爭取加入紅衛兵。然而世事弄人,我沒能逃脫命運的安排。
開學不久,又一次新的運動來臨,叫做“一批三查”,重點是“清理階級隊伍”。這一次,我父親沒有逃脫厄運,我的人生也發生了改變。
我父親曾是舊大公報記者,40年代寫過一些有影響的報道,雖然自詡“中間偏左”,卻從不為當局認可。因此,早在60年代就被“清理”出新聞界,先是下放到東北偏遠地區勞動,后才調到天津搞文史資料工作。他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被“揪出來”,倒也必然。安在他頭上的罪名是“國民黨殘渣余孽”、“反革命老報棍子”。那年,他還不滿50歲。
當大字報從機關貼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大禍臨頭了,我們的前途也完了!學校收回了我剛剛拿到的紅衛兵袖章,我也被“清理”出革命隊伍。那一刻,我感到了無助與失落。
躲過了1966年的抄家,沒有躲過1968年的搜查。某日,機關的造反派來到我家,搜查我父親的“罪證”。奶奶當時就嚇得坐在那里不能動了 (她的一位表嫂,是民國總統馮國璋的女兒,1966年8月被抄家時,老太太當場嚇死了,事后人們都說她有“福”,沒有受更多的罪),我和弟弟默默地看著那些人翻箱倒柜,不時地把一些東西裝入袋子。當他們搜查到我的書桌時,不知為什么,我竟說了一句:那是我的東西。他們瞪了我一眼,居然沒有采取行動。其實,所謂我的東西,也不過是紅寶書,日記本之類,至多有幾本從舊書店買來的破書。我并不怕他們查出什么,只是覺得他們不該來搜查我。事后,我也有些后怕,倘若那些人蠻橫起來,說“老反革命唆使小反革命對抗革命群眾”,我一家豈不罪上加罪了么?
由于大部分有可能成為“罪證”的日記、剪報、照片、資料兩年前就已毀掉,造反派的搜查沒有多少收獲。連父親唯一留存的袖珍英漢字典和日漢詞典也被搜走了,大約是想查證他有無里通外國之嫌。
后來才知道,搜查“罪證”只是幌子,查抄我家存款才是目的。住在我家樓下的王姓工友是主謀,他覺得,我父親作為行政十三級的“高干”,家里肯定有錢,沒有徹底交待。其實,我很清楚,家里的全部存款是4000元,那是準備給我們幾個孩子上大學準備的。在當時,那是一大筆財產了。
父親被“揪出來”,我的家庭出身成了問題,因為它關系到我們做子女的將屬于哪一“類”。按照父親的出身不能作為我的出身的邏輯,我不能算“破落地主”的后代。我的出身決定于父親的成分。我出生時,父親做新聞記者,統稱為“干部”。現在,父親成了“牛鬼蛇神”,干部當不成了,怎么辦?他在毛澤東著作中找到了有關自由職業者的論述,“活學活用”地把自己劃了進去。記者就是自由職業,說不上革命,至少不能算是反動,很貼切。于是從那以后,我的家庭出身就是“自由職業”了。
低人一等的生活
父親被揪斗,我們雖然沒有歸入“黑五類”,不算“狗崽子”,卻也自覺低人一等,舉止言行都多加了一份小心,免得招惹是非。
學校也在“清隊”,成立了由骨干紅衛兵組成的“警衛排”,儼然就是學校里的“憲兵隊”。他們可以隨意檢查每個學生,隨意打人罵人,甚至主宰某些人的命運。例如,把他們認為“表現不好”的“狗崽子”或者“流氓學生”、“反革命分子”關押起來,每天強迫勞動,還不時與其他學校交流批斗。那些學生被他們被打得服服帖帖,受傷了也不敢吭一聲。在校園里勞動還好些,老老實實賣力氣就行。押到外校去批斗最痛苦,從出校門開始,就要坐“噴氣式”,兩臂向后高高撅起,被兩個紅衛兵左右一手摁肩膀,一手掰手腕,以使頭盡可能低下,這樣一路走出若干里,人早已如爛泥了。可癱下去是不行的,連踢帶打還須起來,站不住就跪著,手臂照樣高高后撅,頭則幾乎觸地。那滋味可想而知。面對那場景,任何一個“出身不好”的同學都明白不“老實”的后果,自覺地矮人三分。
“清隊”使社會上自殺的人又開始多了起來,成為“文革”第二次高峰。我所在的中學距海河只數百米,時常被同學喊去看死尸。一天,剛剛吃完早點,還沒進教室,我又被叫去了。河灘上躺著一具尸體,皮膚慘白,大約是溺水時間過長,加之氣溫很高,曝曬之后,尸體鼓脹,有的地方破裂了,往外滲著液體,蒼蠅嗡嗡地圍著尸體轉。少頃,有一隊人來到河邊,拿出隨身帶來的標語覆蓋在尸體上,內容無非是“死有余辜”之類。有人用棍子捅那尸體,我想,這就是所謂“鞭尸”吧?忽聽“噗”的一聲,尸體被捅破了,惡臭和血水涌了出來,我的胃一陣痙攣,把剛吃的早點全吐了出來。我們掉頭就向學校跑去。
“文革”的頭兩年,我看到的死人很多,淹死的、吊死的、打死的、不知怎么死的,沒有一張臉是安祥的。有相當一段時間,我時時感到恐懼,感到血腥,夜里常常被惡夢嚇醒。
機關的造反派繼續在經濟上下手,宣布停發我父親的工資,每月按人口發生活費,每人8元。在當時,8元是國家規定的最低生活標準,低于8元就要由政府補助了。以那時的物價計算,按照國家規定的定量,每月要用4元錢買糧食,剩下的4元用于買油、鹽、醬、醋、煤球、劈柴等生活必需品,至于添置衣物,就只能靠從這有限的錢里面省下來慢慢積攢了。
改發生活費后,我家經濟條件驟然惡化,存款已凍結,只能精打細算了。當時的白面每斤0.185元,而玉米面只有0.1元,我們就盡量少吃白面,以節省每一分錢。蔬菜可以靠撿拾的菜幫、敗葉,而肉食則沒有白來的,只能少吃或不吃。煤是必須買的,做飯、取暖都離不開。我學會了蒸窩頭、揉饅頭、搟面條、炸花椒油拌面,當然還有切菜。但我不會做復雜的飯,特別是炒菜。因為當時無菜可炒,也就沒學成(后來插隊,依然沒有菜吃,因此我始終沒有學會做菜)。家里實在沒有錢可花時,就開始變賣衣物。父親唯一留存的一件狐皮大衣,就是在1969年初送到寄賣行去的,賣了55元錢,家里過了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春節。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王姓造反派忽然病倒了,肺癌晚期,咽氣之前還念念不忘“張高峰還有錢啊,他沒交代”,真不明白他為什么對這件事如此耿耿于懷?可惜他死了,留下孤兒寡母5口人,日子過得的挺艱難。待我家日子好一點了,奶奶還常常接濟他們。我卻很不以為然。
看父親交代“罪行”
那段時間,我看到父親總是不停地寫材料,說累積盈尺絕不夸張,他右手掌邊磨出的厚厚老繭就是證明。他所交代的社會關系,要分成共產黨、國民黨、海外關系、同學、親戚等若干部分,所列不下百人。連我看了都覺得復雜,何況造反派。
后來聽父親的同事講,造反派對我父親之所以沒有施以更多暴力,除了他記憶力好,能把幾十年前的事情,時間、地點、人物、經過都說得清清楚楚,無懈可擊之外,還有一個大家不說的原因,那就是他交代自己參加抗戰及采訪內戰的經歷,如同講故事,大家都愛聽,以致淡漠了“敵情”觀念。
父親還把《毛選》中40年代的文章讀得爛熟,交代自己的歷史時,常常很恰當地引用一段“最高指示”,以表明自己的交代和認識“符合毛澤東思想”,甚至在當年就是按毛的思想辦的,只是“不自覺”罷了。這一招很有效,造反派往往無話可說。
父親寫的交代材料我看過至少4種“版本”,“文革”后他被平反,退回的材料大部分都被他當作廢紙處理掉了,我有幸保存了幾冊,時隔40多年,讀來仍頗令人感慨。
交代材料不僅要講述自己的歷史,還要同時對自己的言行做出“深刻檢討”,并且“上綱上線”,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
譬如,他交代抗戰初期在戰地救護傷員、向民眾教唱抗日救亡歌曲時,要自我批判“為國民黨反動派保存了實力”,“那些歌曲不但沒有階級內容或調合了階級關系,而且多是愚弄人民擁護國民黨抗日、為蔣介石集團統治服務的。做了他們的吹鼓手。”
他交代自己的報道揭露河南災情,指斥政府不救災,引發國民黨下令大公報停刊,自己也被逮捕時,要對照檢查:“毛主席教導說:‘國民黨害怕批評,禁止批評。蔣介石、國民黨做賊心虛,說我和大公報造謠生事,攻擊政府,于是發生了毛主席所說的‘國民黨內狗咬狗的斗爭。”
他交代反對內戰,痛陳百姓疾苦的報道,要認識自己“敵我不分”,“把革命戰爭與反動派鎮壓革命混為一談”,甚至是“向反動派獻計,提醒他們統治不穩”。
他交代解放后商業報道中批評了做假和官商作風,是“暴露了社會主義陰暗面”,“給階級敵人提供了口實”。
他交代懷疑“大躍進”“放衛星”可能有假,“是因為用資產階級世界觀看待新事物,必然格格不入,表現出右傾保守情緒,也反映了我在社會主義道路上的搖擺不定,不是堅決地跟黨走。”
他交代三年困難時期賣掉自行車去自由市場買了若干食品,是“資產階級活命哲學,說明我經不住艱苦的考驗,為了個人享受,不惜違反黨的方針、政策,走資本主義道路”,甚至“破壞了社會主義經濟建設”。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現在看來十分可笑,但當時不這樣自輕自賤,就是不老實、不低頭,是過不了關的。
影響一生的父子對話
“文革”中,父親的“歷史問題”成了壓在我心里一塊沉重的石頭,我希望能夠弄明白,為什么那些經歷就成了“問題”?它們是怎樣發生的?于是,我與父親曾經有過多次對話,雖然斷斷續續或者類似聊天,但印象極深,因為它不僅使我了解了書本上不寫的歷史,而且對我以后的人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直到今天。
談話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問題:
“抗戰爆發后,許多青年人都投奔了延安,您為什么跑到南京去了?”
“到延安、去南京都是為了抗日。“七七事變”之后,蔣介石對全國發表講話:地不分南北,人無分老幼,一致抗日。中共也擁戴蔣為領袖,紅軍改編成八路軍、新四軍,都是國軍編制。當時,在我的頭腦里,國民政府是正統,首都是抗日的中心,所以就跑到南京去了。實事求是地說,抗戰初期,大部分日軍是由國民黨軍隊抵抗的,許多重大戰役都發生在正面戰場。至少我經歷的如此。況且,那時共產黨的影響還很小,或者說以我的覺悟,沒有認識到應該去投奔延安。”
“國民黨政府曾經三次逮捕您,都是共產黨嫌疑,您真的與中共有聯系么?”
“我有許多共產黨朋友,相交幾十年,關系很好。但我確實不是共產黨,沒有那個覺悟嘛。國民黨抓我、審我,我怎么承認?同樣,現在說我是國民黨,我也確實不是,更不能認賬。”
“您寫了那么多反對內戰的報道,說是為老百姓呼吁、請命,結果國共雙方都不滿意,為什么?”
“抗戰勝利后,全國人民都渴望和平,不愿意再看到戰爭。內戰爆發后,不僅是國共雙方打,日本、蘇聯都卷在里面。蘇聯是公開幫助中共,日軍則是投降或被俘后,又編進中國軍隊繼續殺中國人,這實在不能讓人接受。我在東北看到了太多的戰爭場面,太多的苦難悲哀,老百姓是真可憐啊。我確實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場上反對內戰,為百姓鳴冤的。現在看,錯就錯在沒有認清戰爭的性質,錯把‘政爭作‘黨爭,各打五十板,或者說以‘中間偏左的立場片面地反戰了。結果,寫四平戰役得罪了國民黨,寫長春戰役又惹得共產黨不高興。但是,我從來沒有反共的意識,我寫的所有稿件,也從來沒有按國民黨的要求使用‘共匪字樣。我的許多朋友就是共產黨,怎么是匪呢?稱朋友為匪,于情于理不通嘛!對國民黨,我倒是說了不少壞話,甚至罵得厲害,這是事實。1949年初,國民黨檢控大公報10條罪狀,有3條在我名下,說我‘毀謗政府、‘夸大危機、‘刺激學潮、‘違反政令,稱共匪為共軍等等,這是白紙黑字印在報上的。”
“您為什么要做記者,為什么選擇了大公報?”
“我在上中學時就對新聞感興趣,覺得做記者可以把自己要說的話發表出來給大家看,而且可以替許多人,特別是老百姓說話。記者是自由職業者,沒有那么多束縛,無黨無派,超然、清高,這很符合我的個性。所以,我十幾歲就開始給報社投稿,并且最終走上了這條路。至于選擇大公報,是因為它是當時中國最有影響的報紙,培養了一大批新聞人才,而且它是一張民辦報紙,不受黨派左右,這也是我所追求的。做大公報記者確實很自由,我寫什么稿子,怎樣寫,編輯部從不干預。現在看,也許正是這種‘自由害了我。不過,說大公報是國民黨的報紙,不符合事實。據我所知,大公報內部沒有人公開標榜黨派身份,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即使有,也是隱蔽的。”
“解放前夕,您本來是有機會離開大陸去做駐日記者的,為什么沒有走?”
“國民黨太腐敗了,根本沒有希望。當時,凡是有一點頭腦的人對此都看得很清楚,不會去給國民黨‘陪葬。而且,我又有許多共產黨朋友,不能說沒有影響。當時,許多知識分子是把國家的希望寄托在共產黨身上的,我也如此。所以留了下來。”
以上這些談話,發生在那特定的年代,在父子之間,應該說是比較深刻,也比較坦誠的。其中或許也有違心之言,但我至今能夠記得很清楚,是因為它的基本觀念幾乎構成了我對許多問題重新認識的基礎,影響了我的人生觀、歷史觀、價值觀。特別是在那以后的幾十年里,我又讀了許多書,經了許多事,見了許多人,反復印證了一些認識,也因此影響了我的一生。
就是從那時起,我對報紙開始有了濃厚興趣。“文革”使我認識到報紙的作用,那里面不僅有政治,而且影響著許多人的命運。特別是父親被揪出之后,幾乎斷絕了信息渠道,唯有從報紙的字里行間揣摸政治動向,因此,他格外仔細地讀報。盡管那時的報紙上除了革命大批判文章,幾乎沒有什么新聞,但從批判內容的變化中卻能推測出某些傾向、意圖。例如當時的上海文匯報、解放日報就明顯比天津日報超前、靈敏,父親是每天必讀的。
發現這個“秘密”的似乎不止我父親,許多知識分子都瞄準了這兩份報紙。因為發行量有限,一時洛陽紙貴。好在父親熟識許多報販,總能保證供應。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下午都要到勸業場街角處一個熟悉的報販手中去買報。至今清楚地記得,他與我目光一對,迅速從壓在下面的報紙里抽出一份用天津日報夾好的文匯報或解放日報遞給我,我一言不發地交上事先準備好的零錢,扭頭就走。那情景頗有些地下活動的意思,現在想起來都有些滑稽。不過我理解,父親卻因此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這段經歷也影響了日后我對報紙的認識和興趣。
與工農相結合
我們名義上算“復課”了,但目標卻是“鬧革命”。因此,所謂文化課,不過是數學學了一點正負數、一元一次方程;外語學了兩句“毛主席萬歲”、“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語文念了幾篇魯迅雜文而已,其余時間都用來學毛著、讀報紙、寫大批判稿了,其他與學習無關的“革命”活動則更多。因此,嚴格地說,我們這屆初中畢業生,實際上只讀過6年正規小學。
1968年7月,毛澤東發表“最新最高指示”:“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許多廠礦奉命組成“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工宣隊”),進入學校、機關和各種文化團體,“全面占領上層建筑”。我借此機會,聯系了距學校很近的紅旗儀器工廠去向工人階級學習,也借以躲避“低人一等”的境遇。
那段時間,我除了去學校、圖書館,就是泡在工廠里,和工人師傅在一起,活得也很充實。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長時間地接觸工人,發現他們確實十分樸實。“文革”使社會亂成那樣,工人們真是“抓革命、促生產”,干起活兒來依然十分認真,照樣完成生產任務。我除了參加廣播、寫板報之外,更愿意學開機床,幾個月下來,竟也能夠在車床上加工出很漂亮的零件了。
那之后,我又和同學們到棉紡廠去勞動了3個月,成了細紗車間的擋車工,學會了紡紗的全部“技術”。我們還到郊區農村參加了秋收勞動,到制鞋廠去做鞋,到馬路上去值勤站崗,維護交通……總之,工人階級占領了學校,學生們幾乎退了出去。
很快,我家的生活又一次出現了動蕩,先是父親下放干校,緊接著就是全家人一個個相繼離城下鄉。
父親下放是我送他走的,那是1968年12月,我16歲生日的第二天。此前我們已經把他的行李交到機關。那天一早,天還沒亮,我送他去集合。因為他屬于“牛鬼蛇神”,不能與革命干部同行,排到了另一隊。這支隊伍的成員,每人的背包上都掛著一小塊毛主席語錄牌。父親的那塊寫著“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絕不能讓他們自由泛濫”。冬日的清晨,寒風刺骨,他們這批五六十歲的老人,在造反派手執木棍的押解下,默默地走著,漸漸消失在晨霧之中。他們要徒步30里走到干校去。
姐姐比父親晚走半個月,從北京到山西榆次縣一個距縣城80里,只有7戶人家的村子去插隊。她一去就是10年。隨后,1969年春天,哥哥、母親相繼離開了北京,哥哥去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母親去了設在江西的外交部干校。
干部下放,在北京引起了一場賣家當的熱潮。由于國家機關各部委一下子要走幾十萬人,而且拖家帶口,北京的房子全部收回,許多家當又無法帶走,只能當作廢品處理掉。成捆成捆的書籍都是論斤買的,4分錢一斤;大件家俱給個十元八元元就算好的了,幾元錢賣一只皮沙發的也有。有人賣精致的高腳酒杯,聽說一分錢一個,索性不賣了,“還不如砸了聽個響兒呢!”
瘋狂的六九年
1969年春,中共“九大”召開前后,“文革”中興起的宗教崇拜式的狂熱達到了頂峰,最突出、最典型的就是跳“忠字舞”,它是前兩年佩戴像章、高舉寶書、敬祝儀式等形式主義玩意兒的集大成者,并且發展到了極致。
忠字舞以“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為舞曲,表演者胸佩像章,手執寶書,邊唱邊舞,動作完全是程式化的。凡唱到“毛主席”必挺胸抬頭,雙手高舉,做崇仰狀;凡唱到“紅心”、“胸中”,則必雙手捧在胸前,做奉獻狀。我們在學校里反復演練之后,就走上街頭去表演。不必與誰聯系,也不需要場地,只要能站幾個人,就開始連歌帶舞。我就曾在天津最繁華的勸業場、和平路一帶的人行道邊舞過不止一次。
跳“忠字舞”是全民性的,無論男女老幼,人人要跳,隨處可跳。可以想象,那是何等“壯觀”的場面,簡直是精神病集體大發作。如果你走進僻靜小巷,見到那么一位“舞姿”走形的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詞,身體機械扭動,不嚇一跳才怪。
到處樹立毛澤東塑像,也在那年掀起了高潮。我們學校也不例外。盡管校園不大,但塑像不能小,至少超過了兩層樓的高度,占據了半個操場。塑像主體是預制的,但底座需要自建,而且每個人都要去參加為花崗巖磨光的勞動,“向毛主席表忠心”。
毛澤東每有“最新最高指示”發表,就是一次全民狂歡。那時的人們已經習慣了每天晚飯后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聯播”節目(老百姓們還沒有電視),“最新最高指示”往往就在那時播出。只要一聽“毛主席又有最新指示發表了”,不必通知,凡有單位的會自動去集合、游行,以慶“特大喜訊傳天下”。
慶祝程序是,集合排隊,拿出常備的鑼鼓、鞭炮、紅旗、標語,加上擴音喇叭,浩浩蕩蕩上街去游行。很快,市區的主要街道就擠滿了人流,彼此像競賽似的一個比一個聲勢宏大,以致領口號的人每每喊啞了嗓子。游行隊伍中,高校和工廠的裝備最強,高音設備令我們的小喇叭黯然失色。在那種場合,男生的樂趣就是敲鑼打鼓放鞭炮,惡作劇地嚇一嚇女生。當然,要悠著點,倘若被左派師生發現,搞不好給你戴個“不嚴肅,不認真,對毛主席不忠”的帽子。
記得最好笑的一次,我們到郊區幫助農民收稻子,幾天下來,大家都累壞了,吃過晚飯就睡下了。半夜,軍宣隊代表來敲窗戶,說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了。因為在農村,就不搞游行了,但“傳達最高指示不過夜”,你們聽我念一遍。那軍代表是山東人,很老實,竟站在窗根下,對著窗戶紙給我們念了起來:“一個人有動脈、靜脈……”我們隔著窗戶,聽他那山東話把“脈”(mai)讀作“mi”,心里一個勁地好笑,卻不敢出聲。念完了,我們才睡覺,真是難為了那位兵哥哥。
跳忠字舞、集會游行畢竟是比較輕松、甚至好玩的事,拉練、挖防空洞可就苦了。
1969年初的珍寶島事件,使本來已經惡化的中蘇關系愈發緊張起來,給人們的感覺似乎很快就要大規模開戰了。毛主席指示“要準備打仗”,因此需要練兵,需要挖洞。
我到現在也不明白,“拉練”這個詞是怎樣簡化來的,大約就是“拉出去練練”的意思吧?每逢拉練,事先要準備好背包、水壺之類。打背包要完全按照軍隊的要求,捆扎背包帶必須三橫兩豎,馬虎不得。那時沒有高科技,沒有太空棉,都是實實在在的棉被,雖說不很重,但路遠無輕載啊。因此,大家盡可能找薄棉被。我家有一個二戰時美國軍用鴨絨睡袋,既輕且小,捆起再塞兩件衣服,也蠻像回事。我以此充作背包,但絕不敢說出去,那睡袋印有兩個大大的字母US,已經被一塊綠布釘上了“補丁”。睡袋幫了我的大忙。
拉練集合都在夜間,一般是22點以后。夜深人靜,街道空空蕩蕩,我們無聲地疾步行進著,不準大聲說話,就像真事一樣。漸漸地走出了市區,路燈沒有了,黑洞洞,冷颼颼。前面忽然傳來命令:“發現敵情,就地臥倒!”于是嘩啦啦爬下一片,也不管爬的地方有什么,這是“戰場”,不允許你選擇,爬到泥水里、馬糞上的只好自認倒霉。“通過敵人封鎖,跑步前進!”于是就跑,腳下磕磕絆絆,有摔倒的,有掉鞋的,均遭到訓斥。如此反復折騰一夜,天亮才“收兵回營”。
拉練對的“低人一等”的我們也有“好處”,就是不必攜槍(木頭槍),也不必帶其他“輜重”,大約是怕我們有“不軌行動”吧。我們樂得輕松。
挖防空洞,“低人一等”就受到“重點照顧”了。紅衛兵骨干都是領班,或者站崗放哨,不知“哨”什么,其他人則全部進洞里去挖土。我們負責挖的防空洞就在校園里。不知為什么,總是在夜里干,莫非是白天容易暴露目標么?那洞的大小最多容兩人側身而過,高度只夠彎腰,若是挖土,則只能跪著。工作面太小,每班下去兩個人,一人挖,一人往外運土。點一盞馬燈,只能照亮尺把大的地方。我們大約挖了一個星期,深度不過三四米,掘進也只有十幾二十米,就開始感到濕漉漉的要見水了。而且前面挖著,后面卻不斷塌方,學校怕出人命,只好停工。后來幾場大雨,那防空洞就全塌了,在校園里形成一個大坑。我們的備戰工程就這樣半途而廢了。
我被“注銷”了
我們這屆初中生應該在1969年夏畢業,但畢業后卻既無學可上,又無處可去,因此,只能繼續留校搞“運動”,同時陸續分配去向,所以,直到1970年春才全部離校。
當時,擺在我們面前的有三條路:
一是參軍。那是極少數人的特權,而且必須有很“硬”的關系,一般的“紅五類”都不敢想,但其中“優秀”一點的可以去當警察。我的同學中最早分配的就有幾個交通警,其中一個就在學校附近站崗。我們每天上學、放學都可以看到他,很神氣的樣子,令人羨慕。我卻連羨慕都沒有,因為沒那份兒資格。
二是當工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政治地位自不必說,起碼能留在城里,有固定收入。我們這屆先后分配了兩批,都是“根正苗紅”或“政治表現好”的學生。這也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
三是上山下鄉。這條路又分兩種,一是去生產建設兵團,二是到農村插隊落戶。兵團實行供給制,有津貼,生活相對有保障,至少沒有凍餓之虞,而農村則完全靠掙工分,沒有保障。于是,無望于前兩條路的同學都想報名去兵團。但傳來的上級精神是:兵團地處邊防,負有屯墾戍邊任務,政治上不可靠者不能去。這就等于把“低人一等”者去兵團的路堵死了,只能去農村插隊。
當時,為了把孩子留在城里,有許多家長找出種種理由、借口死磨硬泡,但我家卻很平靜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因為很清楚,父親還在被審查中,“歷史問題”無法改變,即使“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可教育好的子女”也注定成了我們的宿命,上山下鄉是遲早的事。我們沒有“泡”的資格。
此外,由于自幼與父母在一起生活時間少,我們幾個孩子本來就沒有嚴父慈母的概念,加上“文革”的折騰,他們更無暇也無力管教,全憑我們自己闖蕩。因此,當時的我,對家長的支持、幫助沒有任何指望,知道必須自己走自己的路。
1970年初,我們這屆學生已經分配了大半。當留城進工廠、到邊疆去兵團均已無望時,我毅然率先報名去插隊,而且要求第一批就走。盡管后來據說去兵團又有了希望,學校方面也說考慮到我幼年骨折及高度近視,可以暫緩下鄉,但我主意已定,不再回頭。那時的我甚至認為,我比某些自詡革命的人更革命。
父親下放天津市委“五七”干校,我寫信去告訴了我的決定。他沒有也不可能有什么不同意見(我走后兩個月,他帶著弟弟也下放到農村插隊去了),只是囑咐我把事情考慮周全。
母親在江西外交部干校,來信勸我三思,認為我可以爭取留城,或者去兵團,甚至去干校找她,但最終還是尊重了我的意見。
哥哥在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他支持我的決定。
已在山西插隊的姐姐,來信勸我去她那里,彼此也好有個關照。但我拒絕了,偏要自己闖一闖。
奶奶唯有嘆氣,沉默,我知道她心里很難受,兒孫們一個個都不得不走了,城里只剩她孤身一人,可她能說什么呢?我走后兩個月,家里的房子就被街道干部強占了,奶奶先是被趕到了樓道隔斷的空間,不久又遷入一間又黑又潮的小房子。那房子比有地板的樓道還差,在一座小樓的后院,與公共廁所相鄰,約10平方米。1939年天津鬧大水時,房子曾被浸泡,水退之后留下了隱患,年年返潮,墻壁總是濕漉漉的。屋里又不見陽光,所有的東西都會發霉,衣服被褥很難干爽。奶奶住了下來,沒有任何怨言,也沒有資格抱怨,直到她在那房子里去世。
我們插隊的去向很快定下來了,是山西省長子縣。據介紹,那里是革命老區,條件不錯。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條件好壞,錯與不錯都無關緊要了。既然是非去不可,就做走的準備,重要的是今后的路怎么走。
憑著上山下鄉證明,我到商場買了一個24元錢的雜木箱,又拿了家里的一只皮箱,裝上我所有的書籍和珍藏的自己從小學起的記分冊、日記本,加上衣物被褥,滿滿當當。那書箱足有200斤重,我用草繩捆得嚴嚴實實,生怕路上摔散了。那些書在我插隊的日子里,給了我極大的安慰和享受。
插隊已成定局,學校對我們也是寬厚有加。1970年5月5日,全校召開歡送大會,同時送給了我們一件“禮物”——我們都被“光榮地批準加入紅衛兵”了。對于這遲到甚至廉價的“榮譽”,大部分人表現得無動于衷。5月6日,開了全市歡送大會,5月8日,我第一個把行李拉到了學校。
5月9日,我到派出所去辦理戶口、糧油供應關系遷移手續。值班民警看了我的證明,一句話沒說,拿過我家的戶口簿,翻到我的那一頁,只一扯就撕了下來,隨手蓋了一個“注銷”章,就扔在一邊了。走出派出所,我想從此刻起,我就算在這個城市里被注銷了,而且很快就會成為山西農民。當然,我也再不是孩子,而是“知識”青年了。今后的路是什么樣,該怎么走,我都不清楚。但有一點我明白,路要自己走,無論前面是什么,都要走下去。
那一刻,我距離18歲還差7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