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有根
8年抗戰,八路軍在左權縣(原來叫遼縣),先后駐扎戰斗2825天。如果按年算,從1937年11月15日,劉伯承率129師進駐西河頭,到1945年8月15日,鄧小平率八路軍總部離開麻田,前前后后整整8年。如果按天數,一年365天,就是7年零9個月,7年共2555天,9個月,三九二百七十天,2825天的數字應該一點也沒虛假。中共中央北方局、八路軍總部、129師、太行區黨委等大大小小150個單位在左權各個村村寨寨駐扎,這對僅有7萬人的小小左權縣是多么大的影響啊!公認的“三個一萬”,似乎構成了左權為抗戰做出的巨大貢獻,10000人參軍,10000人犧牲,10000人支前(當然有交叉的),可有誰知道還有多少太行山的年輕媽媽為八路軍奶孩子呢?她們奉獻的可是一個人生下來最需要最需要的甘甜乳汁啊!
1995年,我在河北涉縣走訪程耀峰同志,他很鄭重地告訴我:“鄧小平的兒子鄧樸方可是生在你麻田的,還有劉伯承元帥的兒子劉太行,生在你左權縣的十里店。”也許是怕我不信,他立馬翻開毛毛給他簽名的一本厚厚的書《我的父親鄧小平》,“你看,這里寫著哩。”老程還告訴我,“黃鎮的6個兒女全是生在太行山上的”。從那時起,我就格外操心打問太行媽媽為八路軍奶孩子的事。
時至今日,我已經打問了解到19個八路軍的孩子和他們的奶娘。19個奶娘,我只見到了鄧樸方的奶娘,但她已經不能正常表達內心,每次去,她都是笑微微的,對你特別友善,那是她天性的淳樸和善美。她比鄧小平小12歲,生于1916年,奶鄧樸方時28歲,現在93歲。其余奶娘幾乎都已不在人世,見到的都是奶娘的兒女。麻田的兩位奶娘和一位保姆雖然經常見,可我那時年少還沒操這份心,從來也沒有提起過為八路軍奶孩子的事,現在想起真遺憾,給羅瑞卿奶女兒的王巧魚大娘,我好幾次去他家玩耍,她是村上人公認的“好人才”,可我就是不知道她是羅瑞卿女兒羅峪田的奶娘。太行媽媽的奶兒,我見到過鄧樸方、劉太行、滕久明、羅峪田、李小琳,我知道的一些情景細節都是從太行媽媽的兒女們口中聽來的。這些珍貴的情景和細節,我是深信不疑的,因為從他們講述的口氣和表情中,我感到了一種非常原始的真實。父母說給兒女,兒女們就原封不動地裝在心里,他們不懂得這些有啥用,還問我“問這作甚哩?”娘留下的話,他們只知道老老實實記著,然后再原原本本地說給自己不愛聽這些陳年舊事的孩子。不少人是流著眼淚給我述說的,我的心一次次被震顫,我不能不為太行山的媽媽而肅然起敬,我不得不為她們的默默無聞而內心顫栗,她們是平凡的,普通的,但她們絕對是偉大的,高尚的。我努力找到她們的照片,我目不轉睛地端詳她們,我試圖從她們的身上找出更加深厚的精神內涵。
我采寫過鄧樸方《不忘太行奶娘》和 鄧樸方的《第一個保姆》,鄧樸方是感動了我的一位好“奶兒”,我也寫過《滕久明麻田尋親人》,我還會把我了解到的奶娘和奶兒的故事一一寫出來,在這里我只想把我采訪到的細節片段呈現給世人,從這些細節片段里,我們足以可以領略到太行媽媽的無私偉大,領略到太行奶娘奉獻精神的深遠意義。
動蕩的抗戰年代,天上是日軍的飛機狂轟濫炸,地下是日軍的槍炮經常掃蕩,一年4次大掃蕩,大人們的生命都朝不保夕,新生的八路軍的親骨肉,又是多么脆弱的小生命啊!有不少八路軍的孩子就是在日軍掃蕩中夭折的。教訓使人變得聰明,加上劉伯承下了一道命令,懷孕的婦女一律不準跟隨部隊,一律“堅壁”到老百姓家里,于是就有了八路軍紛紛把孩子寄養在老百姓家里的事。不少有了小孩的女八路也穿起老百姓的衣服,臉上抹上點灰,裝作老百姓,住在各家各戶。前后8年,太行山來了多少八路軍,左權來了多少機關工作人員,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八路軍戰士和首長,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是談婚論嫁的年齡,在太行山上結婚生子是很正常的。羅瑞卿和郝志平就是在左權縣桐峪村結婚的,還有錢信忠結婚在隘口村。他們的婚姻充滿戰爭色彩,他們的兒女都是太行山的孩子。我不只一次讀過羅峪田寫的《我的太行山媽媽》,過去讀,無動于衷,更沒有被感動過,今天寫這篇文章時又讀一次,我的眼睛濕潤了。羅峪田這個太行山的女兒,對太行媽媽是多么刻骨銘心的思念啊!“……媽媽來接我,我硬是抓住奶娘不肯松手。是她用奶水把我喂養,用體溫把我暖活過來。她是我的太行山媽媽呀!”這位“暖活”羅峪田的太行山媽媽,就是和我一個村的麻田七隊隊長王巧魚大娘。太行山媽媽王巧魚不僅給了羅峪田奶水,體溫,還給了她名字,羅峪田這個名字就是奶娘給起的,這個名字羅家再也沒有更換過,這是對太行山媽媽的最好紀念。八路軍在太行山上生下多少孩子,找過多少奶娘,我也不得而知,但每一個“奶兒”和奶娘,都有像羅峪田這樣的刻骨銘心的故事,這難道不是太行山母親付出的大愛嗎?
據我的同鄉劉米蘭回憶,鄧樸方生下沒有奶,在下麻田找了個奶娘后來也沒了奶,劉米蘭的愛人陳國章(抗戰時麻田鎮長)又靠熟人在云頭底找到郭金梅家。送孩子到云頭底的路上,陳國章和另一個人輪流抱著孩子,卓琳空手跟在后面。就這樣,一個小生命有了自己得以生存的家。
戰爭環境下,把自己的親生骨肉托付給太行媽媽,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重大的托付嗎?當太行媽媽接過一個個八路軍嗷嗷待哺的后代,這些太行媽媽的生命里就有了一種神圣的責任,她們把八路軍孩子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不知貴重多少倍,有的為了保護八路軍的孩子獻出了自己親生兒子的小生命兒,甚至自己的生命,她們是拿以自己的命為代價,為八路軍喂養孩子啊!左權將軍在麻田村住了一年多,在寫給延安妻子的信中,多次說到太行奶娘為保護八路軍孩子而做出的犧牲。這是多么悲壯的新一代《趙氏孤兒》的壯舉啊!做一個八路軍孩子的奶娘,誰都清楚有多么沉重。
一滴奶水,我不清楚它的成分,但我起碼知道它來自母親的精血,是母親身體的精華,奶水應該是世界上最為高貴的嬰兒“食糧”。生活艱辛的戰爭年代,兵荒馬亂,食不果腹,太行媽媽瘦弱的身體里能有多少乳汁啊。現在的女士們一生孩子,就吃烏雞,喝魚湯,而太行媽媽們在最艱苦的一九四二三年,連樹葉也吃不上,面黃肌瘦,疲于奔命,僅有的奶水全喂養了八路軍的孩子,這是一筆多么巨大的人情啊!說是人間第一情,我看一點不為過。自己雙腳泡在苦難的水深火熱里,卻用乳汁托起另一個幼小生命,這不是太行媽媽的大仁大義大德大愛又是什么?
下口村李果蘭在一次反掃蕩轉移中,抱著奶兒(北方局一位領導的孩子)王長江(小名乃慶),躲進犵獠山的一個拐彎巖洞里,孩子一聲啼哭,招來日軍鬼子,鬼子抓住李果蘭的父母親,推下絕壁活活摔死。幸好那是個拐彎巖洞,鬼子的刺刀沒有觸及到李果蘭和孩子,奶娘奶兒幸免一死。李果蘭活了36歲,奶兒6歲才被人引走,臨死她還念叨著奶兒的名字。
1945年,抗戰勝利了,奶在老百姓家的孩子一個個引走了,少數孩子繼續留在奶娘家,有的長到四五歲,有的長到八九歲,有的直到全國解放,一切穩定了才來引走孩子。這又給太行媽媽造成多大的傷痛啊!在我采訪過的好幾家里,幾乎都是孩子走了,奶娘病了,還有的一蹶不振,身體再沒好起來。設身處地想一想,團購撫養得熱乎乎的,娘長兒短的好幾年,和自己親生骨肉有啥兩樣?而且都把八路軍的孩子頂在頭上,嬌生慣養,一下子從自己的懷抱里被人引走,人心都是肉長的,可想而知,思念之情是多么的揪心,就是木頭人也會傷痛啊!
錢江的孩子奶在麻田張五二家,孩子取小名“奶蛋兒”,兩年后張家生下自己的女兒張先芝,乃蛋六歲才走,奶娘立下家規,奶蛋調皮打先芝,先芝只能白挨,不準還手,為了不讓奶蛋受一點委屈,先芝對我說:“我光吃虧。”那年,錢江派人來引孩子,奶爹張五二一直把奶蛋送到麻田后溝幾十里的一個小村旁,奶蛋抓住爹的手哭著就是不放,奶爹無奈,只好撒謊說:“爹去尿一泡,再來抱俺孩。”這樣才含淚返回。來引孩子的那位連長見孩子哭鬧不止,對張五二說:“不行,過一段時間,再回來看看吧。”“不用了,哭成這勢,再回來更引不走了。”奶蛋走了,奶娘趙小多,哭了好幾天想奶兒,病了,茶不思飯不想,就是想孩子。6年啊,她一把屎一把尿為奶蛋付出多少辛苦!孩子引走后,奶娘趙小多病了,滕代遠兒子滕久明的奶娘范芝芝病了,上口村奶娘劉小魚哭得渾身浮腫,也病倒了……孩子是八路軍的寶貝兒,寄養在老百姓家好幾年,何嘗不是奶娘的心頭肉,引走孩子,就是拽走了她們的心頭肉啊!這正應驗了農村一句老話:奶兒越作務越親。
多少年過去了,太行媽媽們從沒有停止過對奶兒的思念,念叨著奶兒的小名兒:奶云(鄧樸方)、奶蛋、奶亭、奶慶……
奶兒牽走了奶娘的心,直到臨終,上口村的劉小魚還囑咐跟前的兒女:“不要告訴你智明哥(八路軍的孩子),路遠,回來不容易。”寫到這里,我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境界啊!這不是“對人無所求,給人的卻是極好的東西”的蜜蜂精神嗎?在此,我真想為太行媽媽高歌一曲,太行媽媽,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私最奉獻的人啊!蜜蜂的奉獻,是從花葉上采來的甜蜜,而你們奉獻的,卻是自己瘦弱軀體里擠出的甜甜的乳汁。
多少年來,奶娘忘不掉“奶兒”,“奶兒”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太行山“奶娘”。
鄧樸方回來了,劉太行回來了,滕久明回來了,羅峪田回來了,李曉雪、李小琳回來了,不少八路軍的孩子們都回來了。鄧樸方見到奶娘的情景我歷歷在目,還像個孩子一樣依偎在奶娘身旁,摩挲著奶娘的衣服,用手指頭捏去奶娘衣服上的線頭兒,那種發自內心的情感,讓我好感動。羅瑞卿家里只要有麻田人在,沒有一次不給麻田奶娘捎東西,點心、罐頭、營養品,奶娘身體不好,還一次次往麻田寄藥品。劉太行每次回來,都有一種負疚感,“抗戰那么緊,生下我只能給老百姓找麻煩。”話是大實話,說的可是良心話。
生在1945年3月的張南生的兒子張雁之在《我的母親林紉籬在太行》一文中這樣寫道:“由于根據地老百姓對八路軍的后代,像對待自己親生孩子一樣照顧、保護,我們這些八路軍的后代才有今天。這就是軍民魚水情,這就是我們戰勝日本侵略者的根基。……老百姓生活都很苦,糧食極度缺乏,采樹葉煮湯喝,在玉米面里加上觀音土,有時只吃觀音土做的餅子,餅吃起來非常牙磣,吃了就鬧肚子……”是啊,在極度艱苦的環境里冒著殺頭之險,豁出身家性命為八路軍喂養孩子,太行山的奶娘們付出的,不僅僅是乳汁,是血,是汗,是淚,更是命啊!這才是大寫的母愛!在太行奶娘奶頭上吊大的孩子們,這就是你們的太行山媽媽呀!
行文至此,我又忽發聯想,假如有哪位音樂家見到此文,能為“太行奶娘”寫首歌多好啊!這樣的歌唱出來,大概比閻維文唱的那首“母親”更會感人。
那天,人民日報段存章老師打來電話,他感慨地給我說了這么幾句話。“當年,奶娘最大,奶兒最小;今天,奶兒大了,奶娘老了,沒了。真是太行山永駐,漳河水長流!”段老師還說:“做一個太行奶娘要過四關:生活艱難關,生命危險關,離別痛苦關,一生難見關。”是啊,這就是太行奶娘的全部蘊涵。現在,太行奶娘大都已作古在黃土中,留給后人的只能是綿綿思念啊!
啊,太行山,你以博大的胸懷容納了共產黨、八路軍,使共產黨的軍隊從幾千人發展到幾十萬雄師,殺出太行,奪取政權;清漳河以你善美的柔情養育了人民軍隊,譜寫了軍民魚水之情!
啊,太行山的媽媽呀,你們用自己瘦弱的奶頭,哺育了八路軍的孩子們,你們雖然大多已經作古,可你們會一直活在“奶兒”的心里,活在人們的心中。在太行抗戰的英雄譜里,你們是柔弱而閃亮的一頁啊!
致敬,太行山的奶娘們!太行山不會忘記你們,因為你們是太行烽火鑄就的一塊金光閃閃的功德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