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徐鉞,1983年生于青島,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專業方向為魯迅研究及現代主義詩學研究。致力于詩歌、小說、文學評論等寫作,2010年出版長篇詩體小說《牧夜手記》,另從事英文文學著作的中文翻譯,出版或結集的翻譯作品有尤金·奧尼爾的戲劇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哈特·克蘭的詩集White Buildings和Key West等。
詩觀:詩歌是對世界及世界創造者的命名。
徐鉞自選詩
沃羅涅什
“在這些黑暗的日子里,有太多無法回答的問題……”
——Paul Celan致Nelly Sachs的信
1958年5月
沃羅涅什。你開口,吞吃空的鐵軌。
無聲的沃羅涅什
你死。一輛灰鐵皮的列車在二十年后駛過:超載,更多的死。
而我們活著。面對太陽的鉛色重量,刮出眼睛——匆忙
撿起身后的行李。
我們活著。我們切開面包。我們在1958年的面包里切開時間:
在奧斯威辛買票,在柏林的站臺交出記憶。
我們在無人的舞會之中迷路,帶著無法回答的舌頭,帶著嘴
像一條狗迷失于太多的尸體。
歲月的油脂漸漸浮起,在燈下聚集。寫滿姓名的白紙濕透。
宣布赦免的墨水第千百次敲打屋頂。
一個猶太人卻突然闖入,撕開臉,用那握槍的瞳孔詢問:
“你們誰是騙子?你們誰曾開口,卻不曾死?”
……
是我。我用希伯來語回答。
是我:是我們。
是歲月提起我們,像水罐提起它微顫的聲音。
聽我說,沃羅涅什。
那些水在陶土的黑乳房中像白銀一樣珍貴——對我們來說,它太少
而即便對那些擁有(只擁有)母親和嘴唇的人,它,也太多。
我們曾用寬恕理解時間,把自己數進死者。
我們尋找火柴,點煙,點信,點燒了一半的煤;那結冰的白銀
卻始終無法燒沸。
嬰兒更換著搖籃,在不認識的母親面前哭喊。
一段橡木在河水之中變黑。記憶:黑色的年輪浮腫,使它
變得更黑。
聽我說,記憶。這一首詩的黑色已無法挽回:
圣彼得的黎明,耶路撒冷的黎明,圣母的銅質塑像和她面前蠟線的灰
無論我們呼吸怎樣的詞的風暴,都無法喂養這必然的毀滅!
然而——雪片自1937年寄來,帶著忘卻的眼白
皮靴和牙齒在門外游蕩,平分時間
凍僵的太陽像從一枚陌生的指環之中拔出,那更加陌生的手指
卻看著我
看著我的舌頭,在拼寫姓名的黑色水面閃光:
你——無聲的
沃羅涅什!
你死。你看著我。你盛裝秘密的空瓶(你曾擁有的那顆心臟)
正在鹽和暗礁手中,在退卻的海、在我過期的幸存
和遺忘手中吼叫:
“你們,誰曾開口——卻不曾死?”
……
夠了:就是現在,讓我讀出你。讓我讀出
那裝在瓶中的星光、燧石、西伯利亞的犬齒、風、你灰色的胸骨。
讓我讀出那被射穿的白銀和1937年的墨水,讀出
你無聲的、看著我的遺囑。
沃羅涅什:你鉛重的站臺上還睡著疲倦,睡著男人,女人
他們的孩子。燈亮了,車票在擁擠中被一一打孔。
而你留在那里——
破舊不堪的肺從手槍面前飄過,沒有回答。
蜷縮的紙條。鹽。面包。彈殼。空口袋和廢棄的鐵軌。
現在,讓我在殘存的皺紋之中讀出你!沃羅涅什:
歲月正用黑色描繪你的名字。
而記憶
用我活著。開口。在你死去之后很久。
XY
2009.Jul.15-Sep.29改
注:1957年5月,保羅·策蘭購買了奧希普·曼德爾施塔姆的作品集。1958年,策蘭開始將曼的詩歌翻譯成德文;用策蘭本人的話說,這曾受迫害的、猶太血統的詩人“離我的心最近……”策蘭曾將詩歌比為“瓶子里的字條”,并反復使用——這一意象便來源于曼德爾施塔姆的著名散文《論交談者》。
沃羅涅什為曼德爾施塔姆1934-1937年被迫害時的流放地,曼最輝煌的詩篇半數寫作于此;隨后曼在又一次往遠東的流放途中死去,時間及死地不詳。
謹以此詩祭奠逝者。
離別,或七月的獻詩
1
七月,是那吹動星光的強力
吹動我們。
空曠和死者的呼吸
在這里,探觸時間和它未飽滿的大地。
夜晚,是那擁有白銀之水的時刻
擁有我們——
那鐵羽毛的風,那陣痛的鐘擺,那嘴唇
在我們尚未知曉的、掀動針葉的峽谷之中淬煉記憶。
你唱歌。遠處,黑色的詞正與天空分離。
2
你唱出她們:月光,泉水,弦,天琴和他愛人的寧靜。你命令記憶聆聽,教它將我貯藏。你命令云朵滑動,進入原野——一個又一個的藍色波浪。
古老的七月用新鮮的快樂使你雪白。世俗的玻璃,甜的酒,你用手指將它們一一品嘗。我們沉醉于那瞬間的隱秘:泥土中,樹的手臂靜靜打開。
你唱著。無聲的眼睛。
3
盛夏的床單突然掀動,體內
一座匿名的森林。
燈熄滅,天空完成
更多的藍色波浪在手中飛行。
你偶然的手勢卻點燃樹葉,瞬息
穿透根和戰栗的巖石
找到時間——穿透我,找到重的心臟:
此刻,那比你更重的玫瑰。
4
七月;希臘的盾牌,你的玫瑰。午夜的黑天鵝絨飄起,又如同屏住呼吸的音符沉沉落下。風銹著。濃稠的記憶在你口中閃光,像一枚月亮。
七月;藍色在堤岸重復,沒有回答。沉默,在你緊閉的港口釀造。冷的蠟正拼寫星座,黑色盥洗船帆。夢境,在我們年齡的鉛垂線上靜聽——
冰川遠離陸地的巨大聲響。
5
我聽到你在霧中看我。
我聽到你觸摸雨,交織的修辭。
我聽到時間——那晦澀的天空的重量。
我聽到:你幽冷的嘴唇。
我夢到你在我手中生長,獨自
飲著孤獨的沙灘,飲著貝殼,比珍珠
更加完美。
我夢到你尋找我的血液,像尋找海水。
6
我聽到,泥土濕透。我夢見天空進入手掌。可是,是誰把夜晚和你的海水分離?黎明的泡沫閃爍,充滿肺葉:是誰,在歌聲中煉取黃金?
赤腳走過微雨的街道,尋找遠離終點的站臺。樹影飄動。水尋找我們。這是你乳白身體的時刻:被揮舞和被愛撫的手臂,跳動的掌紋,易碎的眼睛。
此刻,誰呼吸——誰的額頭被選中,白銀的吻?
7
雨落下的第一天我們
交換回憶。
而不可交換的,那更多的沉默還在
用透明的重量呼吸。
七月,誰回答那個秘密?
誰哭。誰搬動時間。
誰走在光和寂靜身旁——在這里
把內在的血液打開,享用你,創造你最后的嘴唇。
七月,沒有回答;你在我蒼白的舌尖微笑,比死亡更美。
XY
2009.Jul.12-24改
自2011年1月
——致L
1
在白晝的夢使天空如天空般寧靜
我醒來,整理
書柜上雜亂的時間
一個聲音,像不遠處敲碎的冰被,輕聲詢問
那午夜的迷宮:
誰離開,誰因困惑感到幸福
沒有名字,堅硬的湖在閃爍,沒有太陽
光來自凝視者的凝戚
我混在使用長焦鏡頭的人中
翻弄風衣口袋
找尋底片——昨晚,未被顯影的咆哮
2
沉默的日午搬動云和陰影
我試著,同樣——搬動某個巨大而危險的質量
記憶,在深處蟄伏,滑冰的人則很悠閑
他們并不擔心:
每一秒都有公告牌上的安全保證
3
銅的傍晚,大地回到原處
表針在體內慢跑——或更準確地描繪:表針
回到原處,大地在傍晚進入體內
熔化的銅在慢跑
被找尋的東西使滿月更加空曠
街道,水泥的斗獸場,觀眾比無家可歸者
比漂游的樹冠更加稀少
我跟在一個手握鑰匙的人身后,緊緊
像回聲跟隨著自己
黑色的鎖鏈牽來夢境,和武器
無人告知:
誰站在場外,誰,在場內
XY
2011.Jan.24-26
真實與虛構——致王楓
六月,當第一場雨放棄夜空的時候
我聽到你說:有一張琴
刻著東坡居士的名號與詩句,而你將用整個七月
找尋它的身世。
整個七月,多么長久的虛構。
你,不經意地與死者對飲,談論生者的消息
談論街旁酒館的花生、青筍和鯽魚;
我看到歲月在你的手中悄悄走動,命令我打開瓶蓋
打開另一箱飽經發酵的聲息。
我們喝下自己的喉嚨,像苦雨齋喝下1937年的北平
像1937年的北平喝下東晉、南宋、明季
像嵇康喝下自己絕世的琴音——
雖然悔恨早已暗自談和,與月亮上那么多環形的靜戚。
但,沒有什么和解能令你滿足,你讓名字
隨我們的紙煙點亮:
帝王,貳臣,遁世者,受凌遲者……還有那張琴
你又提起它未知的身世,總共三次。
凌晨四點,某種諳熟的低音碾過大地。
凌晨四點,在記憶
失去我的最后一刻,我聽到你說,人生;
我聽到你說:
“人生,像夢一樣是真的。”
XY
2011.July.4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