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靜茹

我的肩上,好像松了松。一種苦澀的味道從胃里涌上來,但好像又不是這樣。仿佛我被人卸下來了重擔(dān)。臺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從落地窗向外望去,能看見蔚藍的海洋無邊無際,遠處是初升的太陽與云彩,海里的腥味襲來,鉆進我的口腔和鼻子里。我深深呼吸了一次,對著阿彌笑了笑。
我們駛車在海邊,剛剛過去的臺風(fēng)讓海還沒來得及恢復(fù)純凈的藍色。太陽隔著玻璃折射在她的臉上,墨鏡擋住她的臉。就像一道密不透風(fēng)的墻。
說起來也真算倒霉,我跟阿彌來到島上的第一天,就撞見了臺風(fēng)。坐渡輪去島上時船拼命搖晃不停,雨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子上,像一幅奇異的潑墨畫。她臉色不怎么好看,下船時跌跌撞撞,如果不是被別人扶著,就差點沒掉進海里了。雨一直在下,我們乘大巴在陡峭曲折的山路上穿行,車外是尋常易見的炊煙人家和翠綠色的樹枝,在雨中精神抖擻地站立著。我扭過頭望望阿彌,盡管她已經(jīng)被長途跋涉弄到疲憊不堪,卻還是瞪大雙眼盯著道路兩旁,仿佛想發(fā)現(xiàn)些什么蛛絲馬跡,可是任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她究竟為什么一定要我陪她來這座島上。你知道的,我只是個尋常不過的上班族,不得已用年假換來這次出游。她坐在旁邊,將針織的藍紅相間的披肩收緊了下,整個人便蜷縮進去,這時候她稍微有些了困意似的,安心地閉上了眼。
日子就像死水一樣,雖然厭倦但也不至于沒法過下去。轉(zhuǎn)眼間我跟阿彌都結(jié)婚快三年了,時間真夠快。后來車到達她預(yù)訂的海景房時,她警覺地醒來,先于我提著自己的小包下車。我還沉迷在對過去的懷念中,趕緊提著行李箱沖下去。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她身上,她走得很快,撐著一把小傘,前進幾步,就扭過頭來望著我。那種眼神,我到現(xiàn)在也說不出來那種眼神,在昏暗的天色里讓我略微不舒服。喉嚨里被堵著某種異物的不舒服。我快跑了幾步追上她,躲在傘下,試圖消滅這種不安。而她快步走到酒店,拿過房卡,急匆匆就跑上樓去。房間并不大,干干凈凈放了兩張床,鋪著平滑瓷磚的地面映射著冷清的光輝。阿彌扭過頭來,右手揉著膝蓋,取下眼鏡。
“房間還喜歡吧?之前在網(wǎng)上預(yù)訂的,很多人來住的?!?/p>
“挺不錯的。你喜歡就好?!?/p>
她進去洗澡,我總覺得有絲不安感從我身體里面蔓延開來。趁著她在浴室,我神經(jīng)質(zhì)般地翻開了她的提包。船票,錢夾,防曬霜,似乎并沒有什么令人可疑的東西??蓪嶋H上,她執(zhí)拗地要來這樣一座陌生的島上度假,本身就是一件值得被懷疑的事情。
我望向浴室的方向,似乎傳來了一下輕輕的若有若無的嘆息。
阿彌供職于一家小型雜志社,我在銀行負責(zé)數(shù)據(jù)處理。住在Z城的市里,定期去跟朋友聚會。每星期固定做愛一次。隔兩個月去彼此爸媽家里一趟。這一切看似正常,唯一的缺陷是我們沒有孩子。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值得隱瞞的,只不過說起來,是有些令人難以啟齒。我有XYY綜合癥,高中時體檢出來的病癥,當(dāng)時也只是模模糊糊不明白什么概念。后來年長些,又在大學(xué)里修了生物學(xué),才知道自己具體的身體狀況。當(dāng)時的女朋友也是同系的女生,竟為了這種事情執(zhí)意要分手。好在后面遇見了阿彌,交往一段時間后我和盤托出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反而驚喜異常,盯著我說:“太好了。我以后不想要孩子的?!彼f完就抱緊我,那種快樂真是難以言喻的。也是那一刻,我下定了要娶阿彌的決心,盡管……或許我并沒有多么愛慕她。
阿彌推開門,她已經(jīng)換了一件白色的及膝裙,細細的吊帶繞在她肩上。頭發(fā)是濕的,眼睛出奇地大,像動物園的鹿。她坐在我旁邊,靜靜整理著白天換下來的衣服。我抓緊她的手,心為所動。我湊過去吻她,她的唇還有些熱氣,像玫瑰花一樣。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推開了我。看了看我,她似乎不好意思地解釋了一句。
“現(xiàn)在還是白天呢?!?/p>
外面還是暴虐的雨,白茫茫的一片把天和地拉得如此近。我們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電視節(jié)目,一邊故作正經(jīng)地討論著一些有的沒的來避免尷尬。她倚靠在床頭,一只手抓住披肩的一頭,而披肩的另一部分搭在她的小腹上。我實在無話可說,隨口問道:“什么時候買的披肩,蠻好看的?!彼蛑煨πΓ骸芭笥褟哪岵礌枎淼亩Y物?!?/p>
我自覺地停止了這個話題。從我們戀愛時阿彌就一直想要去尼泊爾旅游,然而讀書時兩人一直沒什么錢,畢業(yè)后雖然我應(yīng)承得好,卻也更多時候忙于工作,無暇實現(xiàn)這個愿望。
況且,實在不明白為什么阿彌會那么迷戀尼泊爾。
她也明白我的沉默,按掉電視,熟稔地把披肩繞到胸前,繞上一圈,就擋住了赤裸的雙肩。
“躺下休息會兒吧。”我說,依然保持著剛剛那個坐姿,望著已經(jīng)關(guān)掉的電視。一種灰色的預(yù)感彌漫在我心頭。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晚餐本來是預(yù)定的露天燒烤,臺風(fēng)徹底毀了這一切。我們在隔壁飯店點了水煮魚,及第粥和清煮西蘭花,又叫了半打酒。阿彌慢條斯理地喝完粥,粥的熱氣籠罩了她的眼鏡,我覺得這一下子,我看她時就更加朦朦朧朧了。解決完飯菜已經(jīng)將近八點,雨似乎停了。我便提議去海邊走走,畢竟也是此行的目的--至少對我來說,好像是來陪阿彌看看海的吧。
沙灘遠處有燈,零零散散偶爾會過來幾個漁民把網(wǎng)灑向海里。風(fēng)極大,海浪像一條條白色的巨大的鯨撲向沙灘,轟隆隆地占領(lǐng)著我的耳朵。盡管剛剛才狂風(fēng)暴作,也不妨礙天空里滿是繁星。腳下的泥沙極為松軟,即使是赤腳踩上去似乎也非常愜意。我似乎有點理解阿彌的用意了,在這樣的海邊,似乎心都是寧靜的。
我牽著她,她行得快些,在我前面半米的樣子。埋頭只顧前走。
走在光亮一點的地方時,就可以見到有泥濘和水滴濺上她赤裸的小腿。她的身體有種令人眩暈的美感,成熟而甜美的氣息,在海灘上誘人地搖晃著。誠然,我有些動心。加上酒精的一些作用,我發(fā)現(xiàn),我對她身體過去的例行公事忽然產(chǎn)生了某種欲望。
與阿彌正式交往后的一年,那時候已經(jīng)去見過她的家長的我,心卻還沒安定下來。經(jīng)常跟著同班男生去喝酒,也認識了許多不同的女孩子。那時的我,是帶著憎恨女人的心。初戀的女友為我身體的疾病拋棄我,盡管有了阿彌,還是抑制不了我心里那顆惡毒的果的生長。也跟不同的女孩子接吻上床,甚至有比我小四歲的。每一次推門而出時,心里就有痛快的報復(fù)感,像是解脫了自己。
另一面,又是千方百計瞞著阿彌。也算好運,居然從未被阿彌發(fā)現(xiàn)過。后來她不滿我單獨出去,也學(xué)著喝酒,賴著我跟我跑出去。為這件事情,我跟她爭執(zhí)了好幾次。我自然不會跟她分手,從一開始我就認定好了要娶她,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在畢業(yè)的前夕,我正式搬進了她家中跟她和她的家人同住。也算是訂了婚,只等畢業(yè)后就立即舉行婚禮。
而經(jīng)歷了眾多女人的我,反而對這種床笫之事忽然喪失了興趣,又沒有生育的壓力,逐漸的,兩人之間變成了例行公事,就像每一個月會按時去會朋友那般正常。今晚的激情,像是出游的意外驚喜。她回應(yīng)了我的吻,在月光下像剛剛戀愛般羞澀而綿長的吻,讓我們都陷入了回憶之中。
要說為什么突然放棄亂來,安心陪著阿彌,也算不上全是因為喜愛阿彌的原因。
在臨近畢業(yè)時,又忽然跟初戀成為朋友。一起出去酒吧時她帶來的一個小姑娘,背著雙肩包,極不符合當(dāng)時的氛圍。從一進門,她就把眼光不停地投向我,我們喝酒時,她一面低頭問著我的初戀一面望向我。惡作劇般,也是帶著報復(fù)心態(tài)般,我當(dāng)著初戀走向她,邀請她跟我喝酒。她很青澀,笑起來有虎牙,矮矮小小的,站在我面前像一個小孩子。那時候阿彌已經(jīng)提前回去Z城實習(xí),就剩我一人在學(xué)校忙論文,便騙了小姑娘,噢……米米。
先是騙她我喜愛她,打發(fā)了些無聊時光。又覺得心里終究不安,向她承認我是有阿彌的。不知為何,談?wù)摪洉r我撒了謊。
“只是因為責(zé)任跟她一起,其實根本不愛她,早就想散了。”
米米望向我,雙眼還是澄澈的。我?guī)ノ覀儗W(xué)校,在路燈下做怪像,她叫我的名字,拿著相機拍我的臉。她望向我時眼神認真而熱情。她說,你好可愛呀。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說話喜歡加上“呀”“哎”之類的嘆詞。我敲敲她的頭,抱住她。心里忽然有點難受。
我才意識到,米米哭了。在我的懷里,在我跟阿彌散步的路燈下,在這個微雨彌漫的夜晚,她在我的懷里低聲抽泣起來。我一面安慰著她,一面在心里埋怨著自己這次惹上了麻煩。
那天的夜,就像此刻飄起的細雨,輕柔而小心翼翼。我和阿彌帶著尚未褪去的激情,坐在海邊醞釀著少見的愛意。她依偎在我懷里,恰好遠處有人放起來煙花,我們就這樣彼此安靜地望向天空,像世間每一對親昵的戀人。
不對,阿彌叫我來這個島上,并非只是讓我陪她看這一場煙花吧。我推開阿彌,望著她。那種灰色的預(yù)感又彌漫過來。
我離開S城那天,米米哭了。她撲過來抓住我的手狠狠咬下去,南方的潮濕的四月,地面全是濕漉漉的,房間也全是水跡。路邊有青苔和臺階,我急著走,她哭著叫我。反復(fù)而急切地問我。
“為什么?為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吐出兩個字:“傷害?!?/p>
我不想再欺騙她,也不想再欺騙自己。說出這句話,我渾身輕松得多。在此之前,遇見的每個女孩子都像是一掠而過的風(fēng),米米也是,只不過她途徑時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片淤青。我最后抱了抱米米。
“相信我,我不會再亂來了。我會好好和她結(jié)婚的。你是最后一個?!?/p>
我以為這樣的話對她會是安慰。
我也聽見她最后聲嘶力竭的哭聲。
披肩是藍色打底的,上面夾著紅色的花紋,很仔細的勾勒的線條,密密麻麻地映襯在針織品上。異域風(fēng)情十足的披肩,映襯在阿彌瘦高的身體上顯得格外美麗。好像很久以來,我沒好好看過阿彌了。伸出手摸摸她的頭發(fā),我情不自禁地說:“阿彌,好美?!?/p>
她哦了一聲,笑了笑,點點頭:“朋友特意從尼泊爾買回來的禮物,那么遠?!?/p>
“我不是說披肩……我是說……”
黑暗里潮汐的聲音加劇了,或許是因為幾乎沒有什么人的緣故吧在遠方好像有畢業(yè)旅行的班級,一群人在大聲唱著舊歌。遠遠飄來,混合著海浪巨大的聲音,撞在陡峭的山壁上,又撞回我的耳朵里。
“你為什么不肯買給我一個披肩呢?為什么你從來不肯買給我這么美的披肩呢?”阿彌忽然站起來,語氣里有種抑制不住的憤怒。我被她嚇了一跳,呆呆地望住她。
“你從來都不愛我,你都不肯陪我去尼泊爾。”她說完這句話,俯身嚎啕大哭起來。我不知道她在哭泣什么,我只是感覺到一種震驚的情緒從我心里爆炸開來。不知道是因為那句不愛,還是因為她激烈的情緒。我明白那種預(yù)感越來越重,它們浮到我耳朵邊來,馬上快要興奮地冒出來。
一定是米米。一定是米米。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名字從黑暗的河流里涌現(xiàn)出來,它們瘋狂地涌過來,在我的耳朵旁開始崩裂,像是剛剛綻放的煙花。一下子又消失掉了。
我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剛剛褪去的臺風(fēng)又席卷過來了,轉(zhuǎn)眼之間,天空開始掉落起來大片的雨滴,雜亂地落在身上,衣服很快被淋濕透了。我們像是落湯雞一樣,慌亂地往酒店跑去。有些東西在雨中一點點粉碎,我冷靜下來,決心向阿彌坦白一切。我也終于得曉此行的目的。但是我并未恨米米,甚至在我的胸膛里還涌上一股溫暖的東西。它們把憤怒掩蓋下去,良久以后,那種悲哀又涌上來。
本來牽著的手,被阿彌甩開。
沖完熱水澡出來,我若無其事地向阿彌伸出雙手想要擁抱她。她一反常態(tài),遠遠坐在床的另一頭。氣氛沉默了片刻,她一字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
“你為什么不肯給我買一條披肩?”
我被這個問題給弄得啼笑皆非,盯著阿彌。什么時候,她變成小孩子一般了?還是說,她只是在借這個借口來跟我大鬧一場?
“你說,你,為什么,不肯買給我?!?/p>
“阿彌。不就是一條披肩……”
“不就是一條披肩,不就是,你看你說得多輕松。為什么你就是不肯買給我一條,不就是一條披肩么?!?/p>
“我不知道……這不只是一條披肩么?”
“可是它是尼泊爾的?!?/p>
“好啦……親愛的……我知道你喜歡尼泊爾,最近工作忙也一直沒有陪你去成。我答應(yīng)你,一旦有空,我們就去。好么?”
“……”
沒有回應(yīng),她只是神經(jīng)質(zhì)地扯著那條披肩。我們再度陷入沉默,我關(guān)上落地?zé)?。我困了。我也不知道再說些好。過了片刻,阿彌推推我的肩膀。我扭過頭,盡管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見,我還是假裝一副很認真地看著她的表情。
“你真的,不肯買給我?”
我快要崩潰了。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多寧愿她拿米米的事情跟我大鬧一場,也不愿她像此刻一樣糾結(jié)著彼此發(fā)狂,何況,米米的故事也是陳年往事了,為何要一直這樣原地不走呢。我的心中確實有些對阿彌的歉疚,可是她神經(jīng)質(zhì)般的一再質(zhì)問幾乎讓我快瘋了。
外面的雨,仿佛更大了呢。
清晨起來時,我們又爭吵了一次。
阿彌背向我,從我的褲兜里掏出我的煙,嫻熟地點燃一根放進嘴里。我被嚇了一跳,她是何時學(xué)會抽煙的?但此刻我也沒有任何心情去管她,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等她抽完這根煙,我來完完整整交代米米的事情。這一切折磨我透了。
還沒等我開口,她悠悠地說:“不如,我們離婚吧。”
“我有喜歡的人了。他肯帶我去尼泊爾?!?/p>
我?guī)缀醪荒芙邮苓@句話,身體的本能把這句話排斥在外,過了幾分鐘,我才開始咀嚼這句話。眼淚一下子冒出來在我眼眶里,我強忍了一下。再開始體會了下這句話,久久沒有作響。
“高中時候的男朋友。披肩也是他帶來的。別再挽留了,我想了許久,你我之間或許本身無愛,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
“帶你來這座島上,是想再努力一次。但是還是抱歉了,始終對你沒有那種感覺了。所以……我都已經(jīng)決定好了。”
我的肩上,好像松了松。一種苦澀的味道從胃里涌上來,但好像又不是這樣。仿佛我被人卸下來了重擔(dān)。臺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從落地窗向外望去,能看見蔚藍的海洋無邊無際,遠處是初升的太陽與云彩,海里的腥味襲來,鉆進我的口腔和鼻子里。我深深呼吸了一次,對著阿彌笑了笑。
從島上離開時,渡口有許多人。我選擇了靠窗的位置,從玻璃望出去,看到遼闊的大海和藍天,浩瀚而讓人覺得卑微。阿彌坐在我前排幾個位置,或許是太累了,她陷入昏睡中。
我不再多說話。下船時,她站在筆直的人群后面打聽怎樣購買返程的車票。那時她像卜字的那一點,再也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