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力的詩

符力

了無聲息

此后，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一次比一次濃重，如同屋子里的

電燈，逐一熄滅

想起你，風吹樹葉；雨點

打在窗玻璃上

陽光藏在哪里?我想解釋

想掏出撲撲跳動的心臟!只是當時

已惘然，沒有哪一部經書能給我們指引

一條柳暗花明的路

每天，我都會遇見你

一步一步地經過你

而我已無法走進你內心，無法

像最初的一滴血那樣，融入你身體里的山河

開出小小的花朵

從你身邊，我繞了過去，正如

繞過我親手種下的

一棵櫻桃樹

河漢暗淡，寒蛩低鳴

人間的這一刻，何嘗不是你

從我身邊繞過去，從此

了無聲息

一顆塵埃的淚水

我一直在忍耐中忙碌著

希望盡快賺到一筆錢，幫你償還那兩千元

我想給你買一套像樣的冬衣

想帶你到文明街去吃“和樂粉條湯”

吃湯里的肚條和大蝦

我要盡快帶你到省里的醫院

治療慢性前列腺炎

那樣，你就不用一夜起九次床了

我一直在忍耐中，等待

天賜的姻緣

我想早日看著你的明眸

說一聲：妹啊，這么多年

你受苦了

以后的日子，讓我和你一起

分擔所有的石頭和鹽水

分享僅有的蜂蜜

妹啊，空閑的時候，我們到萬綠園去走走吧

去看看鳳凰樹下的那把長椅

看看海邊的青草

西天的飛鳥，看看遠山上的

霞光，如何被暮色收走

我一直在忍耐中尋找機會

希望當面向你道歉

說出我一直都沒有勇氣說出來的話

我希望對你說：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帶來的光明和黑暗

謝謝你給我帶來的

榮耀，恥辱

我一直在忍耐中渴望

渴望在我還能聽得清音響的日子里

一步步，登上你的城墻

坐在夕光里，靜聽

秦朝的呼吸，漢代的悲歌

我渴望在雙目失明之前，盡快親臨你的故鄉

看看那里的杏花和春雨

我想去看看你的土地

看看那里的白樺林

看看馬雅科夫斯基和普希金都曾用詩篇贊美過的

那條母親河

我也想為你的母親寫下

一首漢語詩歌

坐在她身旁，為她輕聲吟誦

寫下這些文字之后，如果我

在昏暗的屋子里

永遠睡著了，那么，一切都將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飄蕩在黃泉路上

當我想起你，一顆塵埃的淚水

唯有刷刷直流

白鳥高飛

白鳥高飛，從河南飛向河北

從午后飛向午后，越過我

越過甘蔗林的頭頂，也越過苦菜花的上空

他們忽高忽低，自然而灑脫

坐在河邊的春光里，我低著頭

路過的人以為：又一個無聊的家伙

在草叢里數著

來來去去的螞蟻

那人看走眼了，我正在思考：

一顆心，從哪里起飛

從哪個角度切入天空，才能與白鳥同行

與白云作伴

一天比一天更低

青草拔節，桉樹悄然長高

蚱蜢和雀鳥往天上沖

飛不起來的山丘，一個勁地往上拱

舊墳頭沉默不語，聽憑

風雨將自己夷為平地

只有山坡上的那一小塊

一天比一天更低

多年以后，他低成了小坑洼

長懷一池清水。那并不寬闊的水面

裝下浮云和飛鳥

也裝下了，明亮與陰暗

消 滅

已經是中午了，那人還在鋤草

不讓雜草覆蓋莊稼，不讓那些家伙窮盡地里的養料

他的想法像草叢里的黃花，半明不亮

卻也開得那么認真，那么起勁

我是一個路人，他不留意我

不留意流云和飛鳥

也不關心從山坡那邊傳來的火車的呼嘯

他只關心將他包圍起來的那些雜草

但我關心他：他鋤去那些事物，消滅那些敵人

卻也消滅了他的整個上午

江岸上

傍晚的江岸上，你仍然讓我看見

江水奔走，樹木靜立

這靜立的事物如此安逸

他無從遇見遠方的風和雨

無從理解一個時代也像一條江那樣顛沛流離

無法從蕭蕭落木里，嗅到

時光湮滅的氣息

傍晚的江岸上，你仍然

讓我看見樹木靜立，江水奔走

那奔走的事物，從一開始就脫去了骨頭

就學會了婉轉與緩慢

脾氣暴烈的時候，也亮著眼睛

不會在高山的身上，撞壞

自己的好心情

轉折，迂回，那奔走的事物

經過平原上的村莊

穿越天底下的悲歡離合

在一棵樹的眼光無法企及的地方

在初生的朝陽里

他像脫去一件衣服那樣，卸掉重重夜色

融入茫茫大海，猶如

人類，慢慢走出溫暖的母體

（選自《奔跑的青草》·南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