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向榮

從被撤職到重新出山,上海靜安區的兩位官員只等了半年時間,創造了受處分官員復出速度的新紀錄。風口浪尖時,黨政主官被免職或撤職;風暴過后,悄然復出。法律雖無規定禁止“問題官員”復出,卻不免令人生疑:官員免職是不是“帶薪休假”?
快與慢
2011年12月,張仁良出現在新疆喀什一個工地現場。他的職務是上海援疆前方指揮部常務副總指揮,是喀什100多名上海援疆干部的領導層成員。2012年元旦剛過,張又履新喀什地委副書記。此時,距離他被撤職處分,剛滿半年。
張仁良是上海前任靜安區委副書記、區長。2010年11月15日,一場大火燒毀了其轄區膠州路一棟教師公寓樓,釀成58人死亡、71人受傷的慘劇,直接經濟損失過億元。
在去年6月公布的國務院調查組結論稱,火災事故的間接原因,包括靜安區政府對工程項目組織實施工作領導不力。
不過,張沒有立即遭解職。在火災事故后6個多月里,他繼續以副書記身份參加黨的各種會議,以區長身份主持這個上海最小行政區的政府工作。過程之緩慢,令輿論一度猜測,高層不準備對上海的地方官員追責。
人們回想起追責最為嚴厲的2008年,其間典型要數當年9月的山西臨汾市襄汾潰壩事故。同樣是一起影響惡劣的特大責任事故,官方處理迅猛,引發政壇大調整。先是“問責風暴”,接著是黨紀政紀處分。事發后僅一周,時任山西省長孟學農引咎辭職,副省長張建民被免職。緊接著,到任臨汾剛半年的市委書記夏振貴被停職檢查。
轄區內為何發生特大火災,造成重大人員傷亡?張仁良不是沒有反思。他曾在新聞發布會反省說,“我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一直沉浸在極度悲痛中”。
2011年5月初,張仁良最后一次以靜安區長身份見諸官方媒體。他主持區長學習會,帶領下屬學習“如何整頓規范建筑市場,加強工程建設質量安全管理”。
在公眾等待6個多月后,2011年6月9日,追究責任的重錘高高舉起。官方公布了國務院批復的火災事故處理決定。除26名責任人被追究刑事責任外,28人受到黨紀、政紀處分。其中,張仁良被行政撤職、撤銷黨內職務;區委常委、分管建設的副區長徐孫慶受到的處分,也是行政及黨內撤職。
記者查閱處理決定發現,張、徐等28人遭遇的處分有兩種類型:記過、記大過、降級、撤職;嚴重警告、撤銷黨內職務。前者屬政紀處分,后者屬黨紀處分。
2011年7月,張仁良的名字出現在上海九屆市委十五次全會的決議上。此次全會按照黨章規定,“對市委常委會作出的給予張仁良同志撤銷黨內職務處分的決定予以追認”,而張的上海市委委員一職被其他同僚取代。
不過,張仁良、徐孫慶遭受的處罰并非最嚴厲的。黨員最嚴厲的紀律處分是開除黨籍,公務員最嚴厲的處分是開除。官方調查結論顯示,張、徐等人只是“領導不力”,因此,沒有遭遇削職為民的尷尬,他們依然是上海市管干部,黨內同僚仍稱之為“同志”。
事實上,自2003年“非典”時期開啟大規模追責以來,涉事官員們的最嚴厲處分只是撤職,或者在問責中被免職。幾乎無人淪落到被開除的境地。
記者細數2003年以來十余起重大公共事件和安全責任事故,最終動用撤職處分有6次,包括山西黑磚窯事件、貴州甕安事件、山西襄汾潰壩事故,以及三鹿奶粉事件,有三次都發生在2008年,是官員被撤職最頻繁的一年。最近兩次是上海“11·15”火災事故和江西撫州爆炸案。
對于“政途即前途”的官員來說,撤職很可能意味著仕途擱淺,而且這一污點會被記入個人檔案。
可以想象,仕途遇挫的張仁良,在公眾視野之外度過了一段怎樣的時光。被撤職前,50歲的張已經在靜安區長的位子上干了6年,完全可以再進一步。
但張仁良的官運,似乎比那個被人稱為“倒霉蛋”的夏振貴好得多,2009年4月,夏振貴被撤銷黨內職務,至今未見其復出消息。而張仁良只煎熬了6個月就復出了,其速度之快,超乎人們的預期。
“外放”與“轉企”
從上海到新疆喀什,路程超過5000公里。這是張仁良的復出路徑。“外放”邊疆,也許不那么引人注目。
張仁良履新的上海援疆前方指揮部,是上海援疆在前方的總協調機構。2010年初,在中央部署下,新一輪對口支援新疆工作啟動,上海對口支援新疆喀什地區下屬的莎車、葉城、巴楚、澤普等縣。沒人料到,援疆會成為張仁良仕途擱淺后復出的機會。
記者無法從上海市委組織部門獲得組織上選派張仁良入疆的原因。記者注意到,張仁良早前因工作關系和喀什有過接觸。
2010年7月,在張仁良任區長時,靜安區與喀什地區巴楚縣簽署了《區縣對口支援意向書》。當月月底,張仁良還在靜安接待來訪的喀什巴楚縣黨政官員。
此外,兼任上海援疆前方指揮部總指揮的上海市政府副秘書長陳靖,更是張在共青團上海市委時的老熟人,二人一起共事7年。
官方資料顯示,兩人幾乎同步進入共青團上海市委。1995年10月,張仁良和陳靖分別由寶鋼、華東師大調入共青團上海市委擔任副書記,2001年,陳靖擢升團市委書記,2005年調任閔行區區長。而張仁良2002年離開共青團系統,2005年主政靜安區。
張仁良赴疆任職,是否因陳靖的引薦不得而知。一個月后,陳靖在新疆喀什外出調研時,常務副總指揮張仁良陪同在他的身旁。
去年12月,身穿果綠色防寒服的張仁良密集出行,先是陪同昔日在共青團的上司參加援疆項目開工剪彩儀式,后到高速公路項目工地檢查工作。在一個上海援建項目點,張仁良還著力強調要求“工程質量過硬”。
在常務副總指揮職務之外,張仁良很快獲任新的黨內職務。2012年1月4日,喀什地委召開2012年度第一次委員(擴大)會議,地委書記程振山宣讀了新疆自治區黨委“關于任命張仁良同志為中共喀什地委副書記的通知”。這個職務曾屬于陳靖。
當張仁良穿著防寒服在偏遠的喀什復出時,幾乎同一時間,張昔日的副手徐孫慶,轉崗到一家注冊資本超40億元的上海市屬國有企業任職。上海國資委的任免名單顯示,2011年12月,徐孫慶履新,出任上海市申江兩岸開發建設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副總裁。這是一個令人艷羨的國企高管崗位。申江集團專門從事黃浦江兩岸綜合開發工作,上海市土地儲備中心是其大股東。除政府支持優勢外,該公司擁有的土地在黃浦江兩岸核心區域,寸土寸金,競爭對手難望項背。
從政府轉崗到企業,避開關注焦點,曝光率遠不如在政府高,同樣也不那么引人注目。相比張仁良“外放”、徐孫慶轉崗到國企,更多黨政主官的復出路徑,仍然是在一個相對狹窄的圈子里輾轉騰挪。
省部級領導轉到職能相對清閑的國家部委或中央機關任職,如前山西省長孟學農,復出任中央直屬機關工委副書記;地市級主官到省屬廳局任職,如河北前石家莊市市長冀純堂任河北省工信廳副廳長;縣級主官則到地級市下屬局或派出機構任職,如貴州甕安前縣委書記王勤到黔南州財政局任副局長,江西宜黃前縣委書記邱建國則履新撫州金巢開發區管委會主任。
在諸如鐵路、工商等實行垂直管理的機構,官員一旦遭問責被免職,則在系統內流動。山東濱州工商局前局長邵立勇,因在汶川地震全國哀悼日期間組織公費旅游被免職,他的復出地是山東威海工商局。而前濟南鐵路局局長耿志修,因膠濟線鐵路超速事故被免職,復出時的職務是鐵道部安全總監。
高調與低調
根據《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規定:“黨員受到撤銷黨內職務處分,兩年內不得在黨內擔任和向黨外組織推薦擔任與其原任職務相當或者高于其原任職務的職務。”而政紀處分條例也規定,行政撤職的處分期是兩年,為此,接受處分未滿兩年的張仁良、徐孫慶,其火速復出引起較大質疑。
從黨內職務看,上海靜安區委副書記與新疆喀什地委副書記的職務相當,張仁良復出擔任后一職務,似乎與上述規定相悖。
而申江集團副總裁,按行政級別屬于廳級干部,被撤銷靜安區委常委、副區長職務的徐孫慶,處分期未過就出任國企高管是否違規?記者注意到,目前上海市委組織部門尚未對張、徐二人復出做公開解釋。
黨紀政紀處分、刑罰、問責是追究黨政官員責任常用的三種方式,其中黨紀政紀處分輕于刑罰,卻比問責具更長的時限。比如,撤職的受處分期為兩年,兩年內不得擔任與原職務相當的職務;而引咎辭職、責令辭職、免職等問責,對應時限為一年。
不過,作出黨紀政紀處分所需要時間較長,長達數月之久,問責程序卻能立即啟動并生效。因此,在重大公共事件緊張期,迅速對黨政主官高調問責,制度設計者視之能取得良好的政治、社會效果,利于舒緩矛盾,平息事態。
從2007年山西黑磚窯事件開始,近5年來,幾乎每次重大公共事件發生后都會先對黨政主官問責。山西襄汾潰壩事故、貴州甕安事件、三鹿奶粉事件、江西撫州爆炸案更是先行問責,數月后再追加黨紀政紀處分。
與高調問責時出現的較大社會反應相比,“問題官員”們的復出都極其低調。
記者梳理發現,“問題官員”履新后,未見官方主動披露其復出程序,實際上法律也無類似要求。其履新的信息,多是細心人從蛛絲馬跡中捕捉到的。
貴州甕安前縣委書記王勤復出的蛛絲馬跡,尋覓自一位新華社記者的新書;江西宜黃前縣委書記邱建國、縣長蘇建國雙雙履新的消息,則來自撫州當地一家民間論壇。
如果不是媒體2012年1月的報道,人們甚至不知道,三鹿奶粉事件的主要責任人冀純堂也悄然復出了,他已出任河北省工信廳副廳長。早在2011年10月,冀純堂即以副廳長的身份參加官方活動。
如果不是近期網帖爆料,人們不知道,在2008年“問責風暴”中,因一場礦難被免職的黑龍江七臺河市新興區女官員劉麗,早在3年前就復出了。
風口浪尖時,黨政主官被實施問責,風暴過后,卻又悄然復出,被發現后輿論嘩然,官方或解釋“符合規定”,或不予置評。這一演進模式似乎正在成為某種慣例。法律雖無規定禁止“問題官員”復出,卻不免令人生疑:官員免職是不是“帶薪休假”?
“我國由于被問責官員幾乎都能復出并換個地方官復原位,使公眾對問責制的實際效果產生疑問。當然,我國的這種做法有其特定的原因和理由,但從理論上說,我認為公眾的這種疑問是合理的。” 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認為。
“轟隆隆問責,靜悄悄上崗。”或許,民意的不滿正來源于此。每次“問題官員”悄無聲息地復出,被曝光后總能引起新一輪輿論風波。
中國政法大學行政法教授王成棟稱,“問題官員”是否重新起用,“應該有更嚴格的考察,復出的程序應該更透明更公開。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暗箱操作的嫌疑,復出的官員才有正當性”。
在因問責被免職官員行列,復出速度第一的保持者,一直屬于黑龍江女官員劉麗。這位奇女子只用了3個月就咸魚翻生,如今更升任七臺河市副市長。
銀牌可能要頒給原濟南鐵路局局長耿志修,他的復出時間是5個月。耿2008年10月因膠濟線鐵路超速事故被免職,5個月后,他就以鐵道部安全總監身份在當時鐵道部長劉志軍身旁亮相。
偶爾,輿論的關注也能使少數幾個官員“帶病復出”未遂。2009年3月,三鹿奶粉事件的主要責任者之一、國家質檢總局食品生產司原副司長鮑俊凱受記大過處分,但在處分下達前,他已異地升任安徽出入境檢驗檢疫局局長、黨組書記。在輿論的聚焦下,一個月后,國家質檢總局收回成命,鮑俊凱被調回總局任科技司副司長。
2012年2月,張仁良、徐孫慶復出的消息被人公布在微博和網絡論壇。“沒想到會這么快。”有人感嘆。
兩位遭紀律處分的官員,是另一項紀錄的創造者:從被撤職到履新,只花了半年時間。此為受處分官員復出的最好成績。
追責的重錘剛剛高舉,旋即輕輕落下了。沒有人愿意被砸倒。
(備注:本文所述之“問題官員”,皆為在公共事件后受撤職處分以及遭上級問責被免職的官員,不包含其他原因被免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