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寒

深圳關外的大芬村本是一處住著300余人的破舊
城中村,經過20多年的發展,成長為“中國油畫第一村”——在0.15萬平方米的區域內聚集了1100多家畫廊和畫室,從事商品油畫的生產。巔峰時期,歐美商品油畫市場的60%來自這里。
一直以來,外銷、批量、復制都是這里的標簽。許多懷著掙錢夢或藝術夢的年輕畫工,從全國各地來到大芬村,每天下午兩三點在租來的房子里開工,像流水線一樣臨摹復制世界名畫直至深夜。高峰時期,有的工作室接到海外高達數萬張的訂單,日以繼夜畫的是同一幅畫。
然而情況正在發生變化,全球經濟環境的不景氣已讓外銷漸漸難以為繼。“2008年以來,內銷的比例不斷上升,已經從以前的三成上升到現在的一半。”大芬村管理辦公室主任彭罡介紹說。一些小商戶則告訴記者,大芬村的內銷比例目前已經遠高于外銷。
但內銷市場上的競爭也十分激烈。“全國有五大商品油畫產業基地,大芬村只是其中之一。2010年大芬村產值35個億,2011年預計達到38個億,廈門大概是30個億。大芬的優勢在于品牌,劣勢則是缺乏大的企業,大多是小商戶。據我所知,義烏一些大型企業一年的產值相當于大芬村幾個月的產值。很多地方政府,看中第二波文化產業發展的浪潮,也在發展類似的園區。”彭罡說,“我們確實感受到了沖擊和壓力。”
金融危機帶來的原創
1989年,香港畫商黃江領著20多個畫工和一疊海外訂單來到大芬村,低價租下了一處民房,將其變為出口油畫的流水線工坊。為了滿足不斷增多的訂單,他開始招收畫工學徒,多人分工作業,一天之內即可復制出10多幅梵高的名畫《向日葵》。這個起點,也將大芬村引向了一條產業之路。
原創畫廊的老板吳澤華2004年來的大芬村,那時正是好時候,“訂單很多,只要勤奮就能掙到錢。”科班出身的他帶學徒完成訂單,一兩年后就開了自己的畫廊。
然而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讓包括他在內的大芬村人措手不及。情況比大家之前預想的要糟糕得多,那一年的廣交會上,整個大芬村只有180萬訂單,而前一年這個數字是3000多萬。“那是大芬村開始文化產業22年來,最為艱難的一年。”彭罡回憶說。
許多畫工因為接不到活而紛紛離開,商戶、畫工們開始不得不轉向書畫零售、網吧、服裝、餐飲,甚至造酒和辦養殖場、以及擺地攤。沒了訂單,吳澤華專心回去守著他開在街道邊的小畫廊,銷售中國風的商品油畫。
在他店里,一幅梅花油畫售價是800元,其中成本大約是300元,大概花3天就能畫完。“我這賣得最好的,就是100-500元的畫。除了散客,最重要的客戶就是酒店。”吳澤華說。
和原創畫廊性質相似的門店,鋪滿了大芬村并不太寬敞的街道兩旁,不少畫一天之內就可以完成。自2004年以來,這種低端油畫的利潤已經開始被不斷壓縮。吳澤華感慨這幾年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一些稍具實力的畫廊已經開始扭轉經營的方向。做高檔復制行畫起家的安徽畫家陳求之,是最早轉向高端原創油畫的人之一。他憑借多年來積累下的人脈和銷售網絡,將國內優秀的原創油畫賣到海外,并逐漸樹立起了畫廊的品牌。
“以前即便是非常好的復制品,最多也只能賣兩三百美金,而一幅原創作品則能賣到1萬美金甚至更高。”陳求之說。在他的太陽山畫廊里,幾十萬和幾百萬的畫作都賣出過。“復制品已經太多,市場逼迫著我們只能靠原創來走路了。”他說。
當地政府的想法也是如此。“2008年,我們看到低端的商品油畫受國際環境影響實在太大了,于是決定扶持大芬村的企業和畫家,從以裝飾畫為主的商品畫逐步向高附加值的原創轉型,兩條腿走路。”彭罡告訴本刊記者。
在全球經濟不景氣導致訂單急劇下降后,原創是大芬村迫于時勢最主要的探索之一。大芬村管理辦和美術協會開始組織畫家外出寫生或參加國內的藝術展覽,在文博會上推出大芬原創畫家作品展,并專門開辟了原創產品交易區。
“據我的觀察,原創的作品這幾年一直在增加,2011年,大芬村的原創和商品畫的比例差不多已是三七開。”彭罡說。

藝術與產業
“大芬村就是個賺錢的地方。”原創畫家龔偉卻對大芬村的“原創”頗有點不以為然。他曾經在北京“798”待過一兩年,如今則常常在龍川寫生。他說之所以從北京回到大芬村,因為這里的錢來得更快,而在北京,“成本大,撐下去不容易,風險大得多。”
有這種看法的不止他一個,一位畫家坦言,他覺得這里和一些城市的石材加工廠或者瓷器制造廠并無實質區別。多年來,大芬村一直有一個說法,即很多畫家到北京去搞原創時,都不敢說自己來自大芬村,會招致藝術圈的冷眼和漠視。與北京的宋莊、798相比,這里的行畫及其創作者,顯然被排除在“藝術”之外。
盡管如此,嘗試踏出原創一步的人都多少嘗到了甜頭,只是形式各不相同,既有高端畫廊代理的國內優秀原創,也有大芬村里的畫家的藝術原創,還有團隊設計之后批量復制的設計原創。
彭罡認為哪種形式的原創并不那么重要。“這里首先是一個交易平臺,到大芬村來的畫家和畫商說白了都是為了掙錢,這不是一個藝術村落,不是玩藝術的。很多畫家在這里掙到了錢,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知道在這里能掙到錢,這是吸引很多人來這里的原因。其次是氛圍,深圳作為移民城市比較包容,什么樣的藝術家和畫師,只要努力,都能在這找到飯吃,畫的畫都能賣錢,別人不會說你這不是藝術,相互間不會批評,能掙到錢就是真本事。只要你在這里能生存能發展,我們都鼓勵。我們尊重市場自身的發展。”彭罡說。這些都決定了大芬村是一個好的交易平臺。
他特別強調,大芬村的畫家里,老中青都有脫穎而出的杰出者,作品既得到官方的認可,也頗受收藏人士的青睞。“收藏人士是專業人士,他們的眼光認可這里原創畫家的水平,那么這從市場來講就是合理的。”他說。
在他看來,大芬村跟“798”和宋莊相比,后者是為了藝術,前者鮮明地是為了產業,原創畫家最終目的是走入市場,變成現金,體現他藝術的價值,大芬村這個平臺的作用,在于把藝術轉化為經濟的成果。
沖擊和壓力
現在在大芬村內已經很難找到大規模流水線的作坊,因為近幾年地價高漲,大量的油畫工廠都遷移到大芬村的邊上,留在大芬村各種小巷里的門店大多是形象展示。
空間不足、缺乏規劃,一直以來都是大芬村最突出的問題之一。彭罡告訴記者,大芬村一直以來對外宣傳稱有0.4萬平方米,其實只有0.15萬平方米,密度極高,這極大地限制了大芬村的發展。目前正在將南片區4萬平方米的面積進行置換和改造,希望變成一個規劃良好的產業交易基地,而北片區則將變為一個步行的藝術村落。
據說曾經有多家大型油畫生產企業因大芬村空間不足,來了又走了。當地政府也相信,通過拓展空間,可以吸引更多優秀的畫家和大企業,彌補大芬村在幾大商品油畫基地競爭中的劣勢。
盡管商品油畫的利潤已經越來越低,但一些地方政府仍然有意復制大芬村的模式。2009年10月,江蘇南通市海安縣投資50億元打造“523”文化產業主題公園,致力于打造中國第六個商品油畫基地。2011年初,海南的屯昌縣提出用三年時間,投入1500萬元,扶持油畫產業發展,為了吸引大芬村為數不少的屯昌籍畫家,給出了各種優惠條件,包括補貼以及減免租金等。
“屯昌給中國美協會員一年補貼15萬,省級美協會員每年8萬,普通畫師1.5萬,還解決家屬的工作,吸引他們回去。雖然大芬村的規模仍然是第一,但這些對大芬村也是一個沖擊和壓力。”彭罡說。
2008年金融危機帶來的慘痛記憶還令不少人心有余悸,而2012年考驗恐怕亦不會少。吳澤華對記者抱怨說去年是生意最差的一年,今年油畫小商鋪的生意恐怕更不樂觀。“大芬村的油畫就是經濟的風向標,經濟好,我們的生意就好,經濟差,我們的生意就差,尤其是房地產。大家都不買房了,買畫的還會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