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樂清
要吃魚在河里網,食堂里一毛錢打一大碗;要吃菜到田里摘,碧綠透鮮珠水欲滴;要吃肉就殺頭豬,吹氣刮毛血流一地;哨音一響集體出工,面朝黃土背朝天,掙工分,填肚皮。
上世紀70年代第一個元旦的第二天下午,凜冽寒風中的我,拿著剛從常州九中老師那兒開出的轉學證明,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來到西瀛里的輪船碼頭,這時65歲的外婆、父母和哥已坐在船上焦急地等著我,船上塞滿了床柜箱包等全部家當,也盛滿了一家人對多舛命運的憂慮。
拖著好幾家下放戶的龐大船隊悄然出發了,沒有送客的喧嚷,只有呼呼作響的寒風。別了,常州!別了,雙桂坊14號!
視野里,常州城越來越模糊,兩岸的田壟農舍越來越清晰,不熟悉的廣闊天地離我越來越近。
那一年特別的冷,霧靄朦朧的水面上有大塊的冰凌,船桅上掛著細細長長的冰柱,船艙里冷得像冰窖,我用棉被緊裹住身體,取出從家里事先備下的干糧充饑。
經過三個晝夜的更替,船隊終于到了我們下放的地方——直溪公社農業技術推廣站。
從河埂上走來了一群人,里面有我的兩個姐姐,她們都是這里的老知青,三姐是站里的會計,四姐是站里的赤腳醫生,我們一家老小就是投奔她們來了。
從城里的溫室一下子進入到農村的寒舍,快步的轉身讓全家人手足無措,尤其是用稻草燒大灶,整個屋子煙霧彌漫,涕淚交加。
閑來無事,在農技站里四處走走。站的最南邊有一排很矮的房子,推門而入,一股剌鼻的臭氣伴隨著豬的叫聲撲面而來,里面有昏暗的燈光,燈光里有人影晃動。我好奇地往里走了幾步,只見與豬同舍的竟還有兩個幾乎沒了人形的老人,整個一副骨頭架子。我從沒有見過鬼,但此時我真以為自己遇見了鬼,嚇得趕緊逃了出來。后一打聽,原來他們是鎮上來這里改造的“四類分子”,這是我第一次與農村的“牛鬼蛇神”零距離接觸。
沒過幾天,一個風雨雷電的深夜,父親在睡夢里聽得轟隆一聲巨響,趕緊起床,看到豬圈倒了。父親邊喊叫,邊敲臉盆,如喪考妣似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里回響?!胺秦i圈”里面的好多人從被窩里頭鉆出,從四面八方冒雨趕去救兩個“牛鬼蛇神”和一群豬。
農技站,其實是一個當地人向往的好地方,是公社的良種試驗站,那時的試驗目標是雙季稻畝產1000斤,搞了好幾年也沒能達標。技術員還試著種蘑菇,當看到白白胖胖的蘑菇在牛糞上如花綻放時,我還拿了幾顆回家泡醬油,這是聽人說的,這樣泡制的醬油味道會更鮮美。農田里除了種糧食,還種西瓜、甘蔗等經濟作物,有次我躲在甘蔗地里偷吃一下午,直吃到嘴皮破為止。站里的種菜大棚,我們還常常在里面洗澡,冬天再冷,里面卻是暖流蕩漾。
站里云集了公社頂尖的農業技術員,還有許多來自上海、南京、鎮江、常州等地的知識青年。按定量買飯菜票吃食堂。要吃魚在河里網,食堂里一毛錢打一大碗;要吃菜到田里摘,碧綠透鮮珠水欲滴;要吃肉就殺頭豬,吹氣刮毛血流一地;哨音一響集體出工,面朝黃土背朝天,掙工分,填肚皮。我父母都是帶薪下放,家里人經常有肉吃,我上學的飯盒里常帶有銀魚蒸雞蛋,小日子在外人眼里堪稱“上流社會”,父親樂善好施,常?!敖琛秉c零花錢給農民用用。
我除了在農技站中學復課鬧革命,農忙時也要跟男女老少一起光著腳下田干活,工分報酬是經全站人開會評的。給我這個未成熟青年的分值是5分/工,只有成人的一半。除了肩挑的重活外,插秧、除草、碾稻、踩水車等什么農活我都干過。我還和張鎖榮、朱鎖慶在一起放養過鴨子。當坐著不到一米寬的小船,在滿是無根浮萍的水面上揮竿驅鴨時,一種“鴨司令”的新奇自豪感油然而生。有一次,不聽話的鴨群從水面撲騰上岸,擅闖鄰隊麥場,大塊朵頤地飽餐一頓,受損的鄰隊人到站里告了我一狀,我少不了被一頓瘟罵。
早上是鴨蛋收獲的時刻,打開鴨舍,面對滿地白花花、圓滾滾的鴨蛋,我們這些給公家服務的養鴨人,從沒私自拿過一個,哪怕這樣的“私自一閃念”都不曾有過。那時的人公私分明,不好這一口。
南京長江大橋建成通車了,誰不想到省城親眼看一看,親自在大橋上走一走。農中組織了學生參觀大橋的活動,汽車是沒有的,拖拉機還可以考慮。我也不知為何,居然被老師欽點,有了與其他七八個同學一道坐拖拉機看長江大橋的榮耀?!巴煌煌弧保ㄍ侠瓩C)一路西行。到了省城,我們住在老師事先聯系好的南京外國語學校。第二天還是“突突突”把我們一行“鄉下小佬”拉著,看大橋,看橋頭堡上的“三面紅旗”,那感覺特幸福。
站里年輕人多,公社成立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也放在站里,他們就住在與我家連排的校舍里。有文藝細胞的人聚在一起,成天就是嘻嘻哈哈,嘰嘰喳喳,白天干農活,晚上排節目,在《沙家濱》片斷里,我演沙四龍,穿個褲衩、紅背心,上臺跑一圈,就擱一句話:“媽,我摸了一條魚。”我還加入了他們的樂隊,先是跟著板鼓師的節奏敲小鑼,鳳點頭、西皮搖板,常州下放的農中老師孫友珊還回城里幫我借來一臺洋琴讓我敲打。
在農村的日子過得很快,一年一晃,初中畢業了,也用不著考試。是到站里頭務農,還是繼續上學讀書,兩條道路,兩種選擇。歷來崇尚知識的父親,在關鍵的時刻堅定地選擇了后者,他要他的兩個兒子都一起讀高中。在那個“讀書無用論”盛行的年代,父親的這一抉擇,不失為英明之舉,這為我后來的當兵、上電大、轉干、評高級職稱等奠定了基礎,否則非高中文憑一切免談。
高中學習一點不緊張,不用死記硬背,想學多少算多少,“讀書無用”的思潮到處漫延。從常州下放的數學老師周漢銀對此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有一天他在課堂上動了真情,聲淚俱下地給同學們講起了音樂家冼星海在巴黎國立音樂學院求學的經歷:冼星海租住在一個局促低矮的小閣樓里,白天打工,晚上練琴,由于房子太矮,拉小提琴的半個身子必須伸出閣窗,就這樣,冼星海日復一日地對著浩瀚的夜空練琴,最后成了一代音樂宗師,寫出了《保衛黃河》的傳世之作。在那樣的年代,敢這么說教的老師鳳毛麟角,本質上好學上進的我,全然被周老師的這番教導給打動了,禁不住熱淚滂沱,我的同桌——來自無錫的下放干部子弟顧維康看了似有不解,連聲問:“倷怎么了?倷怎么了?”
有一天放學回家,天色已晚,正趕上公社民兵抓現行反革命,據說在旁邊的烏家大隊村口的大語錄墻上出現了一條組合式反標:左上角寫“打倒”,右下角書“×××”,是同一筆跡。上海知青錢連喜是重點懷疑對象,就因此人下午有路過的作案條件。幾個站里的民兵就對疑似的反革命分子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將他雙手反捆,讓其跪在地上,有一個叫喬留生的“整人專家”用木拖鞋狠命地抽他的屁股蛋,全然不顧1米85的錢大個是如何地哀號叫屈。結果,初審全無結果,就連夜押送公社再過大堂。后來“整人專家”卻因亂搞男女關系被另外的“整人專家”吊在了籃球架上示眾。
1972年12月的一天晚上,繁星點點,我在校舍里,抱著一個48BS的手風琴正埋頭拉著《北京的金山上》,風箱來回鼓動出的旋律,倒也不失幾分流暢和動聽,可就是這有幾分流暢和動聽的琴聲改變了一個人和一家人的命運。一個“紅星頭上戴、紅旗兩邊掛、兩個大口袋”的大高個戰士,在那一刻走近了我,走進了我的生活。
戰士進得門來,顯然是被琴聲吸引,他看著我,雙目如炬,眼神中似有一種發現了一件寶貝似的喜悅。我繼續旁若無人地陶醉。他突然發問:“小鬼,你想不想當兵?想不想到部隊里面拉琴?”一口漂亮地道的北京話,如同天籟之聲。“想啊,當然想啊!”回答如夢囈一般,然而惆悵也隨之涌來:“我能當兵嗎?”糾結著的心在問兵哥哥,也在問自己。
我的外祖父向世貴,是黃埔五期的國軍軍官。在1938年武漢保衛戰中,殉國于日本飛機的炸彈之下。外祖父是抗日義士,不容置疑,可再怎么抗日,他也是國民黨軍官啊,是國民黨軍官就不能算那個時代意義上的“好人”。
父親于194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介紹人潘超是常州地下黨的負責人,早年曾潛入臺灣從事地下活動,文革中說潘是叛徒。介紹人是叛徒,被介紹人能是好人?
既然“不是好人”的兒子,又怎能混入革命隊伍?
我忐忑不安,不敢有太大的奢望。
第二天,我的恩人——北京籍戰士王安京,給我拿來了應征入伍志愿表讓我填寫。這事就像插上了翅膀,迅速傳到農技站,旁人很是詫異。父母大喜過望:若兒子能通過政審當兵就足以證明我們沒有問題,是好人,不是壞人。但他們轉念卻想,如大兒子也能當兵更好,畢竟大兒子比小兒子大一歲,今后若想通過當兵跳出農門的機會就比小兒子少一次。父母又興沖沖找到征兵部隊痛陳理由,又舉薦大兒子打乒乓球“來事”。但部隊招兵首長不由分說:要小不要大,要弟不要哥。
終于通知體檢了,我裸著小身板,在燒有煤爐的房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待跑出了一身臭汗,女醫生抬起咱的胳膊,聞了聞,若有狐臭,請你滾蛋!從小就在老家旁的人民公園打拳活動身子骨的我,豈有體檢不合格的道理。最讓人提心吊膽的政審關也居然通過了。一夜間,“不是好人”的兒子竟然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戰士了,從此,我的家就是軍屬了。
要遠行了,到哪里當兵都還不知道——其實這時的我才不管到哪里當兵呢,重要的是只要能當兵,只要能為一家人“驗明正身”就已經足夠了。隨著我的應征入伍,我的三姐也在第二年成了工農兵大學生,四姐也在第四年去了縣學大寨工作隊。
12月26日,就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生日這天,我們這些小青年從公社出發坐車到縣城。晚上,新兵蛋們把縣城的幾家浴室都包了下來,泡澡凈身,光溜溜地進,赤條條地出,從里到外換上白褲衩、綠軍裝。你看我,我瞧你,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興奮?!敖K于跳出農門,不再當農民了!哈哈!”我美滋滋地系上軍腰帶。
連夜從知青點趕來送行的三姐,取走了我換下的舊衣裳,還留下了一大包油炸的餃子,哇,香噴噴的味道讓人不忍開吃,還是留著路上吃。
第二天,解放牌大卡車又把我們這些人拉到常州火車站。裝著新兵蛋的悶罐車轟轟隆隆地一路西行,香噴噴的炸餃伴我跳出了農門,跨入了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