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鉞
……不應該再去說,或者等。沒有因為被等待便降臨的聲音,也沒有什么比言說并重復言說更不真誠。我的朋友始終拒絕我所提出的問題,因為它們總是看著他,卻沒有看見。如果說我擁有的果實很多,等著它們爛掉并且露出堅硬的器官,那它們都是什么呢:幾乎,可能,盡管。我的朋友拒絕這一切,他要求果肉被品嘗,在喉嚨或者胃里變成確定不移的詞。
但是,不止如此——不能像鸚鵡一樣,把果實的汁液吞進肚子,卻變成模仿和被教予的詞。那也是確定不疑的詞:確定不移的贗品,開口的沉默。我們知道,決不能像鸚鵡——或者,像他們一樣。
可他們總是說,用著幾乎,可能,盡管。
寫作者總是把一個陳腐的自己和一個陳腐的對方擺在盤子里,用叉子撥弄它們。他們擔心像囚犯一樣被剝奪被看的權利,或是像“無知的”兒童一樣不被聽取。這種疾病很快傳染到每個人的眼睛,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它從自己身上拔除。我們對此還算滿意。
我們相信,過去的等待已經很久。已經是時候了:把果核放進嘴里。不要聲音。
——《牧夜手記》
在過去和不久前的過去,詩都被當做一種仿造或重述世界的手藝。盡管,它從不是。
詩,是對世界和世界創造者的命名方式——最原初的種子。
然而無論這里的哪一種描述,如今都在遭受來自“個人生活”的言說且重復言說的嘲弄。這種嘲弄且自反的詩歌姿態與先鋒派的自我體制批判無關,它來自外在系統的整合,來自一個讓人神魂顛倒的假象:生活的自我復制已經解放了命名的重任,意指的創造與湮滅屬性同時被窮盡,詩也終于可以像電視廣告一樣充滿對個人瑣細的關懷了!
于是,理所當然——許多以詩的姿態出現的斷行中文都似極了病歷手冊,只在錄寫昨天的蚊子,昨天的瞌睡;命名父親的死本能像感冒一樣被輕易治愈,健康的詩人和公民落滿街道;經驗的再生產神化似乎已讓所有個體都“各取所需”,上帝洗著衣服,在撒滿砂糖的詞、女人和一角鎳幣身邊……
前所未有的個體神化。
一 殘缺的個體神化
在這里有必要說明一下:開篇所引那不算短的一段話,在小說的原文本里是由一個病人(又或者是個誠實的人——差不多)說出。這個人對外在世界、對聽者和群體本能的拒斥態度決定了他言說的調子。可是,對大多數的“我們”而言,作為群體想象的聽者的重要性早已被明確論述;甚至戲弄意指規則的饒舌歌曲作者都已明白,將一個陳腐的自己/客體并置的態度將會因個體的封閉性而失敗,在經驗的價值交換領域使聲音湮滅。幾乎所有清白的墨水都已明了——只有為群體所熟悉、卻又略帶差異的經驗才可能引起注意,并把被無限復制的贗品變成真品。
所以,和那個病人略有不同地,長久以來在寫作者的盤中我只見到一種東西:未被吃完的蘋果。
被咬了一口,或者一半。
沒有果核,沒有完整的飽滿和成熟,當然——更沒有味道和作為詞的“蘋果”本身。這種傾向在我所見到的幾乎所有書寫中都無所逃遁,唯一的例外,是在果實成熟的枝條上,在真正因為饑餓才將甜美摘下的手中……然而,那些只被咬了一口的蘋果和它們的主人,是該獲得些許諒解的。讀到這里的人應該記得,L.M.里爾克在寄予莎樂美的信中就曾經提到,他無法忍受蘋果被品嘗,卻又拒絕任何沒有被品嘗的蘋果。這個比喻在狹義上實際指向里爾克的上帝:一個詞,同時也是一個不能被追問的詞,一個拒絕自證的形象。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會如里爾克一樣,蠢笨到用二十年的時間逼迫自己成熟,最終,在死前那一年的冬天才把自己放進被書寫的天使序列,把疑問的風暴砌進海洋。
這種蠢行過時了。我所認識的人——大多數人——他們聰明得多。
對于只負責購買并且擺弄(像特權者或饜足者一樣擺弄)某個圓融姿態的人來說,分辨果實和果實的味道是如此危險,這甚至會暴露自己偽造者的身份;而不管他們是否承認,詩歌的仿造屬性都是面向讀者對“現實關懷”質問的最后防線,但詭辯的智慧又恰好來自質問。我們/他們可以說:詩,始終是一種個人行為,不管它指向哪個龐然大物;我只能寫我品嘗到的,看到的,在一種虛構世界的技藝中這是唯一的真實;我觸摸自己的生活,咬開它,咀嚼;這是你所無法做到的;你不能用懂或不懂來評判,因為我們……
于是你、還有我,都看到了——我們都看到了:“個體”的“個人經驗”。
“詩”中碎片化的陌生。
這是一種在需求/交換價值再生產(而不是資本/使用價值再生產)時代消解意指困境的神話:個體借由日常經驗的個人化表達,輕而易舉地將自我確認過程中的失語扔給了群體;早餐在早餐的時刻做好,被書寫,讓手工復制的文本和場景成為公共規則。它的吊詭表達便是:“如果庸碌的讀者以為所有的蘋果都是同樣的,那我至少可以咬上一口,讓它與眾不同。”
可是,這種殘缺的個體神話真能幫助那個命題自證嗎:詩是一種仿造或重述世界的手藝?我們是如此熱衷于書寫在線性時間中偶現的斷片——記憶的轉瞬即逝;對廢墟的臨摹在嘲笑石頭;對生命及生活的書寫從沒有像在當代詩歌中那樣虛偽,并為這虛偽自鳴得意。然而,總該問一問:經驗的存在和經驗的表達可以在個體那里做微分計算嗎?我在詩中所見的生活碎片/能指碎片是黏合真實(或虛構)的血嗎?詞,是物的養子嗎?
我所做的比喻已經太多,這里,是該說得明白一點了:
面向所謂“生活”的個人經驗細化書寫,正讓生命與個體的存在貶值。
詩應該讓詞像樹葉一樣自然地長出,像冬天一樣自然地捍衛泥土。然而對溫室的艷羨已經把種子敲碎,變做觀賞花的養料。我極確定地看到:布魯姆所言的“必然性”(inevitability)正被“或然性”(probability)替代,詩句成為瞬時感受的拼圖技巧;對世界命名的刀鋒已然敗退,對終極意義的質詢隨著上帝和進化論的雙向失敗而失敗;某個個人(個人:這是何等神圣的一個詞!)舌苔的意義否決了太陽和秋日的釀造。而得到恩允開釋的經驗沙粒不外是——
被咬了一口,然后被書寫的果實;盤中的殘缺;
被抱在懷里的貓,被翻動的月歷和愛情;
女人,嘴,內衣和火腿煎蛋;
住在隔壁的上帝;躺在床上的天使;
……
所有生活的碎片。
一個詞,或一首詩,或一個平凡的場景,要保持自己面對大多數人的“驚異”(本雅明意義上的)屬性,似乎就必須拒絕它本身的形態,必須把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鏡面敲碎,把生活異化為語辭的魔術。經驗以個人的名義生產且再生產,照片接替油彩,馬桶成為詩人才能辨認的諷喻——這似乎正是一種時尚:
福柯的異托邦(heterotopia)被毫無顧忌地誤讀。衛生紙被簽上詩人的名字。杜尚的魔術重復上演。
二 詩,或意指的生產
我始終堅持,詩歌是命名。詩歌文本是唯一可能去建造(不是仿造)世界的能指。
在引述了索緒爾對原始敘事詩的考察材料后,讓·鮑德里亞曾指出“意指”的誕生來源于詩歌記誦的結構需要,而能指在詩歌中的非順序結構(與散文完全不同)正是將世界變為所指物的基礎:指涉和指涉物由語言來發明決定,詩歌語言的原生性和非斷裂的能指順序措置則保證了指涉和指涉物不被窮盡。
與此相對的,則是作為象征的物和作為象征價值的經驗的消失(指涉物的消失),以及需求之下作為交換價值的經驗/表達的再生產(這是對指涉關系的僭越)。這種情況來源于資本意識形態的整合需要,來源于對盧卡奇總體論的簡單趨同:由于社會對個體的“嵌入”(embed)要求,文學的意指規則被迫向生產規則靠攏,以便用仿造和復制“前進到對具體的總體的認識,也就是前進到在觀念中再現現實”。然而,這里的“再現”和“現實”又能是什么呢?
除卻用詩歌的語辭魔術把再生產的碎片重復言說,我無法再見到其他的現實。當以詞命名的世界被以物生產的世界替代,書寫就直接找到了表達的法律;對精英體制的質疑(這種寫作態度本身并無問題)變成了對“個人經驗”概念的屈從(實則是對整體碎片的諂媚);歌詞、廣告文本和MTV(無序斷裂的能指措置)領養了詩歌。
可是,該夠了。
該夠了——“個人經驗”的微分書寫與經驗的碎片化貶值。前者本不構成罪行,但它無法拒絕后者將價值輕易復制的諂媚姿態。
毫無疑問,每個時代對經驗的處理方式都會受到其時權力意志的影響,因為它在根本上決定了真實(所謂真實)世界被理解的形態。而正因那作為法律的、被政治表達合法化的、基于價值濫交欲望的資本增長意志,使個人經驗——也只有個人的細化經驗——在當代的中文創作實境中得到了幾乎無域限的縱容。
我看到:一葉時間的斷片被拍下,被顯影,被貼出,然后被它的截取者和讀取者同時遺忘。然后,是另一葉略帶不同的截取和遺忘。
而這遺忘正是他們的勝利。
文本的自我復制機制恰要求自身不斷被消耗,被線形的時間制造且遺忘。無須擔心,讀者被生產出的需求總會將它們購買,并在一次使用之后棄置。心照不宣的偽幣交換在快樂地進行,沒有誰在乎那些易拉罐一樣死掉的詞……可這正是他們的勝利。
個體主體的勝利,或者所有差異的勝利,每個人言說自己權力的勝利:“你們死吧,我們來做剩下的一切!”——殯儀館的廣告和勝利。經驗像是交換價值(而不是象征或使用價值)一樣,成為文本表達的內在屬性,通過它進行的個體確認形成生產系統中一項功能性操作。在“客觀”的仿真書寫層面上具有傳染性的、死亡的、復仇的語言巫術被驅逐了,個體經驗的碎玻璃才是免稅特許,對私藏完整空酒瓶的乞丐和詩人(他們想干什么)的追殺仍在繼續……
通貨膨脹下的經驗貶值。
如果可以說得直白一點,這就是在把個體經驗當作文本敘述的一般等價物;與此不等價的書寫既無法進入流通,也不會成為作者的先在意識影響文本再生產與文本消費。就像——所有的超市都擺滿了貨物,所有的貨物都有定價標簽不同的包裝,所有的人都可以走進去,用同樣的紙片換取所需……拒絕只存在于金斯堡《加州超市》的那個游蕩者手里:他感到餓,他想要吃的,而不是商品。
那么,個體經驗的敘述——這就是一種各取所需的騙局:所有的不同和差異都可以被生產/購買,但也僅此而已。
三 碎玻璃
一個詩人越是優秀,他面對固執而又為數不多的聆聽者、面對個體之外無法盡數命名的沉默、面對“人”的恐懼就越是強烈。這種恐懼往往會把詩歌從正常人的言語帝國中驅逐出來,把作者扔在聲名狼藉的廄棚里圈養。不管德里達怎樣辯解說語言無需為言語行為負責,都無法改變一個詩人面對社會疏離時的恐懼——
它源自指涉和指涉物間天生的敵意。
和文學家、藝術家或哲學家不同,這天生的敵意只有詩人(請原諒我把他們從前述三種人中區分出來)才能認領;盡管他們并不情愿。拒絕區分商品標簽的行為是反社會的,那么只懂得認領食物和食物味道的瘋子就必須被規訓,讓生產得以繼續。理所當然地——詩人成為不受歡迎的人,白化病患者。唯一在這種反體制范疇中和詩人接近的,是超現實主義的畫家與雕塑家。然而這些人不必過分擔心社會對自己文本的復制消解。復制的毀滅——那本就是他們的反抗策略。
可是,反抗的策略(對整體化敘述的拒絕)在詩歌這里,卻落入反抗的圈套(自反的自我生產)。不得不承認,這是資本和當代社會意識形態一次睿智的勝利。如果確如馬拉美所言,“詩歌是真正的炸彈”,那最好的綏靖策略便是給這炸彈貼上標簽,讓它作為被生產的物保持沉默。當指涉物本身開始學會反向制造指涉,被輕易復制的價值將保證詩歌作為果實在盤中甜美——而不是湮滅價值的炸彈。沒有人會再書寫未被命名的世界了。它已經被完成了,被圈養詩人的人。
關于這種價值的虛假復制,關于個人經驗的微分化和陌生感,我曾對許多朋友講過一個“碎玻璃”的比喻。在此,還希望下文這些純屬重復的言辭,不至令他們太感厭煩。
一次個人經驗的細化書寫,在極端意義上可以被看做對某個靜物的素描,看做一次對客體的臨摹和象征仿造。我想,即便有人會對這種把創作比附為描摹的形容感到不適,他也無法否認:詩歌本身就是一種象征的平衡結構——從詞到物。那么將一次所謂的個人經驗精確地變成詩行,也就是把主體物化,并對其進行文本仿造。
然而我期冀指出的是,這種個人仿造——從物到詞(這是意指的顛倒)——正是對“詩”的公然挑釁,是一種可以被無限復制的文本騙局,是一種將玻璃打碎然后撿起的反光游戲。
所有的玻璃碎片都是不同的。高明的仿造者可以把一塊碎玻璃的質地和形態略無偏差地說出,把它的每一個棱角,每一條邊的鋒利程度用隱喻勾勒,給它的厚度或光在這厚度中折射的轉角一個象征的神秘召喚……這是你前所未見的玻璃,因為它只被一個個體的一次書寫偶然撿起,被隱秘的語言魔術變幻賦形。那高明的偽造者會在碎片中留下自己殘缺的映像,像失業的神燈幽靈,在你茫然駐足時現身。他將質問,質問你對他獨特的表達還有什么愿望。然后,他會用另一塊玻璃玩出同樣的魔術:“這是你前所未見的玻璃!”
不錯,受詛咒的玻璃。
這就是個體的陌生化騙局——經驗的微分碎片。可應該看到,這里也存在一個完全相反卻更加誠實的表達:所有的玻璃碎片都是相同的。
在造物和命名的屬性上,這些碎片并不存在任何差異。它們都來自整體化的想象——一塊玻璃;來自對整體化的抗拒姿態——把它打碎,譬如,用一塊石頭。然而一切激進的抗爭屬性都被對戰利品/物的貪婪分配掩蓋了。所有高明或不高明的偽造者都開始拾撿碎片,在無限重復的差異生產中映照自己;所有的詞都成為物的隱性病原;被詩歌創造的世界開始反身創造詩歌,沒有人問一句:
如果真有一塊玻璃被打碎,那么負有罪行的那塊石頭在哪里?
那么,真的存在一塊玻璃嗎?誰造了它?
若本沒有這作為映照物的客體呢,沒有這被打碎的無辜鏡面——寫什么?
語言首先是一種辨認自己的需要。但是在人和耳朵太多的時候,身份便不再那么重要,辨認身份的手段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做出的反應,以及自己對這反應做出的回應。選擇聽者是危險的,因為大多數的聽者只有舌頭。
——我們已經在舌頭的抽搐快感中停留太久,甚至忘卻了語言本身的力量!
應該意識到,對經驗碎片的復制是一種人性化的保護手段,它可以讓生活擺脫未被命名的恐懼。但是,它同時也是一種對語言本質的指責,像激光唱盤一樣,這種被事先安排的自白無助于你舌頭根部竭力掙扎的東西,那被靈魂握在手心的硬物。
應該意識到:
“詩,是對世界和世界創造者的命名方式。”
這句話在開篇時便已說過,你又為何讓我重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