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村
一
渦河,蛇一樣游走在淮北平原這塊綠色地毯上,到了渦陽境內突然向南拐了個彎兒。高爐,就坐落在渦河拐彎處的北岸。
當年,我坐著父親的自行車,經過兩個多小時泥土路的顛簸,來到這個小鎮上學。
記不清到達時是中午還是黃昏,對于一個剛走出村莊的少年來說,這個小鎮熙熙攘攘的人流給我留下很深的第一印象。與我在此前生長的貧窮寂靜的鄉村很是不同,這里到處是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懷著興奮、艷羨和敬畏的心情,我打量自己置身的這座小鎮:窄窄的街道,兩邊的房子大都是挑檐小瓦的那種,間或哪家的屋頂上還有一兩株小小的瓦松或一叢糾結在一起的雜草。屋檐下是磨得滑溜溜的青石板,很有些江南古鎮的味道。這一切都讓我著迷,似曾相識的場景似乎暗合了我前生的某些時光。
高爐工商所就在離渦河不遠的一條稍顯偏僻的街道上。進了大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紅磚砌成的圓形花壇,花壇里的月季盛開著,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兒。正對大門的是兩間東廂房,正房是明三暗五樣式的堂屋。我與父親住在最里邊的一間。從那一天起,這間小屋,這座小院,這個小鎮,收留了我三年多美好而難忘的時光。
在忐忑和莫名的興奮中,夜幕降臨了。我發現,小鎮生活與我以往鄉村生活的第一個不同,是這里是用電的。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燈光下生活,打破了我對于鄉村夜晚的慣性記憶。而此前,一到夜晚,總是被煤油燈昏暗搖曳的光影所籠罩。我興奮地跑出院子。外面,店鋪的燈光零亂地照射在街道的地面上,三兩處的人們圍站在一起,觀看著黑白電視里晃動的影像。現代文明,第一次如此貼近了我的生活。
工商所斜對面,有一家茶館,兩口大鍋整天燒著開水。每天,我提著空暖壺,拿著用黑紅漆染了兩端的竹制茶牌去沖開水,然后用沖來的開水在一只煤油爐子上做飯。間或也有水沒燒開的時候,這時可以順便打量一下這間只對外供應開水而被稱作茶館的房子,它坐落在街道的拐角處,矮趴趴的泥土墻,被煙火熏黑的墻壁,還有那盞永遠昏暗的燈泡。這一切,與燒水老頭佝僂的身軀一樣,刻滿歲月的滄桑,蘊藏著我所不了解的過往歲月。
家里剛分了承包地,工商所的工作也不那么忙,父親就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傾注在家里的承包地上。他雖然是吃商品糧的工作人員,但仍沒脫離農村。從某種意義上說,父親更像一個標準的農民:一天到晚在土地里忙活,為農事和莊稼所包圍,躲不開被農業和勞累追趕的命運。所以,那段時間,大都是我一個人生活。也就在那時,我學會了洗衣做飯,學會了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自己。煤油爐子、中學課本、周末電影以及青春的憧憬和憂郁,構成了我在這個小鎮生活的全部版圖。
1980年代初,鄉村與城鎮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像現在,鄉村里到處都是城市零碎的影子。
高爐小鎮的生活如此美好,我無限幸福地沉浸其中,感覺自己已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一個星期天騎著自行車離開,返回已有些陌生的村莊時,我才明白:鄉村,才真正屬于我,對于城鎮,我不過是一個過客。
二
高爐中學坐落在鎮郊東南的河岸上,校園的圍墻外就是村莊和田地。
早晨五點鐘就要起床去上早學。沒有鬧鐘,更沒有手表,每天我是靠聽窗外的腳步聲起床的。通常,起得較早的同學走得都很慢,一邊走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話,接下來的同學就是正常走路的速度,而起晚了的同學,都是一路小跑,急促的腳步聲告訴我上學要遲到了。有一次,大概是一個趕夜路的小販,他嗒嗒的馬蹄聲使我慌里慌張地從床上爬起來,跑到學校才發現剛剛夜半。
面對城鎮,農村孩子有天生的自卑感。在學校里,與我較好的同學大都是從農村來的,只有小伍子不是。小伍子的家住在一條狹窄的老街里,這條街上既有郵電所、稅務所等公家單位,也有一般住戶。他家住的就是那種挑檐小瓦的房子,進門有高高的硬木門檻,四塊窄窄的可以卸下來的門板,平時只開兩扇。可以看出這里以前也是作為店鋪的,后來這條街道不熱鬧了,就作為住家用了。小伍子家的后院里種了很多花,一塊空地上擺著杠鈴、啞鈴、石鎖什么的,是小伍子的哥哥大伍子練功的地方。據說,大伍子原先和他爸一樣,也在鎮上手工業社上班,因手工業社都是做一些打鐵、砸鐵桶之類的活計,大伍子不愿干,后來轉到了鎮上的酒廠工作。去找小伍子玩時,偶爾能看到大伍子打拳,剛健有力,英姿勃發,一身健美的肌肉令我羨慕不已。但每當我們去看時他就停止了打拳,顯得很神秘的樣子。
大伍子經常從廠里拿回一些雜志來,《大眾電影》《健與美》《武林》《中國青年》,都是廠里青年工人相互傳看因而卷了邊少了頁的。有一次,大伍子甚至拿回一個磚頭式的錄音機,害得我與小伍子為把那盒王潔實、謝莉斯的歌曲磁帶聽完而耽誤了上學。小武子把他哥的雜志拿到學校,就有許多同學爭著要看。小武子因此成了大家爭相巴結的對象。有一段時間,小伍子忽然不拿雜志去學校了。后來才知道,不知誰把《大眾電影》里劉曉慶的一張彩色照片撕走了,大伍子不準小伍子看他的雜志了。
天旱的時候,渦河水消瘦下去。我們走在裸露的河灘上,這是距離學校最近的一條道路。遠遠地,學校的高音喇叭播放的《軍港之夜》隨風傳來。蘇小明優美深情的女中音溫柔地敲打著耳膜,仿佛一只柔軟的手,輕輕叩擊著我們年輕的心扉。啊,我們都到了青春期,游移的目光常常似是不經意地掠過女生婀娜的身影和青春煥發的臉龐,而音樂是撒在我們柔軟心扉的一粒粒炙熱的沙子!
那些莫名的青春憂郁不知從何而來,它們潛伏在我的心底,一有機會就會冒出來——踏著月光從散場的電影院回家的時候,看書時偶一走神抬起眼簾的時候,甚或那位名叫蘇靜的女生柔曼的歌聲從耳邊飄過的時候。
學校的男生宿舍是那種像禮堂一樣大的房子,里面很暗,又不通電,門口還有一股濃重的尿臊味。但我仍然喜歡往那兒跑。住校的同學都是從農村來的,我們有更多的共同語言。每個星期天下午,他們背著包從家里回來。包里裝有換洗的衣物,還有白面饃和咸菜。學校沒有食堂,他們必須為自己準備好一個星期的口糧。那天到宿舍去,只看到幾個同學躺在床上侃大山,還有一個坐在床邊就著蠟燭啃書。時間還早,大多同學都還沒有來,包括和我要好的同學曾士猛。我翻出學校的南院墻,順著河灘走著。曾士猛的家就在渦河南岸,渡口是他必經之處。
但曾士猛卻要離開學校了。他父親是一位鄉村小學教師,已辦理了提前退休手續,曾士猛接他的班,馬上就要成為一名教師了。這是辦理接班的最后一年,明年就不辦了。曾士猛解釋著,言語里透著興奮。我理解他此時的心情,也為他高興。是啊,命運倏忽之間就發生了改變。我們班上的另一位同學李建強,幾天前還在學校聽課,現在卻已坐在供銷社日雜商店的柜臺后面,成為一名售貨員了。他也是趕上了接班這趟末班車。這意味著他們不再是農民,不再屬于鄉村,從此后磚頭式的錄音機、《大眾電影》雜志、蜂窩煤球爐子等,將構成他們今后的小鎮生活。
這樣的對比太強烈了,它刺激著我敏感的神經。也還是這個上午,在我們村前的土路上,我還碰到連生,我幼時的玩伴和小學同學,正躬著身子拉著滿滿一架子車的糞土,襻繩深深地勒進他肩膀的肌肉里,汗水順著他的脊梁滑下來,滴進腳下的泥土里。僅僅下學一年,粗糙的生活磨礪,使他看上去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成不少。
這就是我將來的生活嗎?!被原始的勞作包圍,無法擺脫的貧苦,如水一樣清澈,一眼看得到底的一生。
我如何能改變命運,擺脫或者說逃離這種遠離現代文明的鄉村生活?多少個被深沉的夜色灌滿眼眸的暗夜,我這樣問自己,可每一次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學校有一位從農村來的同學,光初三就讀了四年,仍沒能考上一所哪怕最差的中專學校。而他的學習成績真的很好,老師不會的難題他都會,每次測驗都是學校第一名,但一到中考就暈場。
對于連生,對于鄉村,我有了一種陌生感。我選擇離開,帶著深深的愧疚,漸行漸遠。
是鄉村養育了我,我卻總是覺得我不屬于她,總覺得我的未來應該屬于遙遠的遠方。
哦,我記得那個夏天的暑假特別漫長,熾烈的陽光下收割小麥,牽著行動遲緩的老牛打場,高強度體力勞作的饑渴與疲憊,暴風雨將來的忙亂,還有,對一個人隱隱的牽掛……
三
作為1980年代的中學生誰沒有自己的摘抄本呢,把自己喜愛的歌曲、格言、詩歌、電影明星抄寫或剪貼在筆記本上。這略帶私密的青春游戲,承載著我們從不與人訴說的心事。我把王蒙的那首《青春萬歲》抄寫在扉頁上: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
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
雖然對未來生活充滿迷惘,但我仍愿意相信青春的遠方鋪滿陽光和鮮花,被暖暖的風輕輕拂過。我愿意給自己這樣的暗示。就像那些抄寫在摘抄本上的歌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校園的早晨》《邊疆的泉水清又純》《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每一首歌都是生活——現實或者未來的幻象。
蘇靜向我借摘抄本時是在上午,班里還沒有多少人來到。
蘇靜,是那種安靜到讓人容易忽略她的存在的女生,她從來都是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安靜地聽課,安靜地看書,安靜地寫字,小聲地說話,捂著嘴淺笑。她長得有點像我暗戀的電影演員沈丹萍。
這么安靜的女生也會有抄滿歌曲、貼滿明星的摘抄本嗎?我暗自欣喜,像一只微小的螞蟻找到一塊碩大的骨頭。
那樣一個夜色漸漸鋪排開來的夜晚,渦河水特有的氣息潛藏在晚風中,撲面而來。
林中的小路有多長/只有我們漫步度量/月兒好似一面明鏡/映出了我們羞紅的臉龐//在這樣美好的夜晚里/你的心兒可和我一樣/愿這林中的小路/默默伸向遠方……
這樣甜美抒情的聲音出自蘇靜的歌喉,我真沒有想到。那時,晚自習的鈴聲還沒敲響,我坐在校園外陡峭的河堤上,而蘇靜與另一個女生正從下邊的河灘上走過。她們小聲的哼唱穿透朦朧的夜色,浸染著周邊被渦河水潤濕的空氣。
我忍不住喊了一聲……
這是屬于自己的秘密。這秘密與一個人有關,與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關。
燈光下打開蘇靜歸還的摘抄本,扉頁里夾著一朵淡藍的勿忘我,書頁里隱隱還殘留著女生的脂粉氣息。我的心被什么輕輕地撞了一下,甜蜜的痛和著些微的憂傷。
多年之后,當我在一個雨夜又一次從網絡上聽到這首名叫《美麗的夜晚》的歌曲,那個河風撲面的夜晚,再一次在熟悉的旋律中重新展現在面前。然而,那朵夾在摘抄本里枯萎的勿忘我,那些似是不經意間碰撞的目光,那次畢業分別前欲言又止的一聲嘆息,還有那些經年的青春憂郁,卻已下落不明……
四
將一根劃著的火柴丟下去,煤油爐子的捻子就著了起來,先是一棵,然后是兩棵、三棵,漸漸地一圈捻子全著了起來。火焰從黃色慢慢地變成淺藍。爐子上通常餾著白饃或者煮著面條。由于不會別的花樣,我一天三頓的飯食大體如此。但煤油爐子的捻子總是容易燒焦,換捻子對我來說是件不容易的事,加之我也確實不擅長做飯。后來大多時間就在機關食堂搭伙,很少自己做飯了。
在機關食堂吃飯的人不多,大多是家在農村的機關工作人員。鄧文光是其中之一。
剛剛高中畢業,因為患一種莫明其妙的頭痛病,沒有繼續復習考大學的鄧文光,心高氣傲,目光高遠。他常說:“我不會總困頓于高爐這個小地方,在這里當一輩子臨時工的。”他看過很多書,許多外國文學名著的人物、事件以及名言信口道來,令我佩服至極。他還寫得一手好字,娟秀清新,瀟灑飄逸,就像他人一樣。
鄧文光的工作就是整理檔案,這工作可忙可閑。那時,我們都做著文學夢,這使我們有許多共同語言,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的學校生活乏善可陳,大部分時間都是聽鄧文光侃侃而談。他談《約翰·克利斯朵夫》,談《安娜·卡特尼娜》,談《紅與黑》,也談他與一位名叫英子的船家女子正在發生的愛情。但他們的交往遭到雙方家庭的強烈反對。那段時間,鄧文光常常給我講他剛讀過的一篇小說《初戀的回聲》,他說愛情可以超越一切,門第,貧富,地位,還有階級……并總是引用小說主人公的一句話:“當所有人都背棄你的時候,我不!”愛情的力量在他的身上是如此強大,真的讓我好生羨慕。與他相比我是如此懦弱。自蘇靜歸還摘抄本后,我總覺有許多話想要和她說,但又總是躲避她。——可憐的人兒,我們都處在愛情的水深火熱中。
是的,我無法做到鄧文光所說的超越。從農村來的學生和住在鎮上吃商品糧的學生有著天壤之別。記得那時,我直到初二才第一次穿上毛線褲,那種輕薄暖和而又時髦的感覺,真想讓冬天一直那么冷下去。天氣暖和的時候,我因沒有單衣,只好穿著冬天籠棉襖的上衣,還是用父親的褂子改制的,穿在身上又肥又大。而蘇靜,衣著總是那么時新光鮮。她家住在鎮上的酒廠家屬院,父母都在酒廠工作,聽說她父親還是廠里的干部。面對這些,我不能不自卑,這道深深的鴻溝,我沒有勇氣跨越。
在刊登那篇小說的《十月》雜志里,我看到了夾在里面的英子的相片,她扎著長長的辮子,黑亮的眼睛像是深藏在一泓清水中。還有鄧文光為相片配的一首詩——
英子,你往事一樣長長的黑發/正漫過我過往的歲月/覆蓋眼睛/在凝眸的瞳仁深處/停佇停佇/使紅葉飄飛的季節/難以望穿秋水//這最初和最后的憂傷/正穿心而過/枯萎思念中的玫瑰花期//英子,在這個用夢想/和衷情編織的夜晚/我沿著一首詩走向你/走向美麗的/憂傷
他們的愛情如此浪漫動人,多年以后我仍能記起那一幕,記起那個有些燥熱的傍晚,一個女子向一個差一點撞到她的自行車的背影,投去似嗔怪又像嬌羞的一瞥。船家女英子,她嬌嗔的神情照相般定格在一個少年的心底。這一幕發生在去電影院的路上。英子的純樸和美麗,多像那晚電影《鄉情》里的翠翠。坐在高爐電影院的水泥座位上,英子把頭靠在鄧文光的肩膀上。我則坐在旁邊,吃著英子帶來的魚干。
哦,那時的我是如此少不更事。一個星期天的晚上,當我費力地敲開鄧文光的門,卻發現英子也在。她穿著一件小小的偏襟內衣,長長的黑發散亂著,像一只受驚的小鳥站在鄧文光的書桌旁。我恍然明白自己闖進了不該進入的禁地,放下那本《十月》雜志就跑開了。
那個夜晚是如此不堪。當我一口氣跑回來,躺在床上,仍按捺不住狂亂的心跳。剛過去的一幕久久揮之不去。似睡似醒之間,英子的身影又幻化成蘇靜,她們的影子來回閃現,像銀幕上的特技鏡頭一樣,融入,淡出,淡出,融入,折磨著我的睡眠。醒來,褲襠里濕漉漉一片。我第一次遺精了,有一種強烈的犯罪感。
成長,竟是如此讓人羞愧難當!
從那以后,每次從碼頭英子家的船拋錨的地方經過,我總是心虛地跑過去。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是怕看到英子那雙清泓中的眼睛嗎?
五
中考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為了調節一下緊張的學習氣氛,學校舉行了一場運動會。我們班在拔河比賽中獲得了全校第一名,全班同學興奮地把桌子拍得震天響。
但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這來源于我的功課,我的數學太差了。我開始對未來有了一絲擔憂。曾經我以為未來很遙遠,歲月很漫長。現在我終于發現,未來倏忽之間就到了眼前,而我們那么容易地就在歲月中老去。幾天后,當得知自己在中考預選中落選時,我的心在下沉下沉,直至沉入無邊的黑暗。
將要回家的那個午后,我一遍一遍地撫摸、凝視著我們的畢業合影照。我的那些同學,一些還正在學校里緊張地學習,以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正式中考,而有些與我一樣,即將卷起鋪蓋返鄉。前幾天,我們還坐在同一個教室里,學習、說笑,現在卻各自奔忙,勞燕紛飛了。昨晚小伍子來敲我的門,我沒有開。雖然他與我一樣落榜了,但他全然不在乎。而對于我,卻意味著所有留在這兒的意義消失了。我躺在床上,聽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是的,越來越遠,從得知中考成績的那一天開始。他們這些鎮上吃商品糧的同學,將繼續優雅的集鎮生活。沒有了單調緊張的學習,他們甚至可以生活得更愜意。而我們這些農村來的學生,從此將生活在另一種情形的世界里——沒有閑暇的閱讀,沒有浪漫的遠行,以后還將沒有像樣的愛情。遠離現代文明,與辛勞、清苦、貧困、卑微相伴一生。
直到黃昏,我才背起書包,離開我生活了三年的那間小屋,那個小院。我帶走了所有的課本,我不能放棄它們,每一本書,都是開啟另一扇命運之門的鑰匙。我打定主意:我要回來!
落榜后的夏天不再叫做暑假。我返回久違的田間,鋤草、施肥、打藥,我把自己深埋在莊稼中間,感覺自己比它們中的任何一株都要卑微。疲累的時候,我坐下來,看著眼前的莊稼,大豆、玉米、棉花或者花生,它們雖然只占用巴掌大的空間,但它們能夠自由自在享受陽光的溫暖,雨水的滋潤,微風的吹拂,無憂無慮地生活。而我,雖然生活在比它們大得多的空間里,卻時時感到生存的逼仄和艱難。我不能不對莊稼們油然而生敬意。
七八月份正是農村相對清閑的時節,不甘閑聊的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外出打工。那一年,不知何故,兔毛的價格飛漲,頭腦靈活的人開始從外地販回兔皮來。我們村里的幾個年輕人蠢蠢欲動。為了擺脫枯燥的田間勞動,也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加入了其中。
我們來到了河南省一個叫作靈寶縣的地方。白天,在一家皮毛廠挑揀兔皮,晚上,就睡在火車站的椅子上,身上被臭蟲咬得滿是疙瘩。七天時間,七個夜晚,我們多次被車站的值班人員從睡夢中弄醒趕走,只得在大街上游蕩。
這是我離開校園之后體驗的生動一課,生活的艱辛來得如此真切,它讓課本上的一切虛詞變得實在。
六
新的學期開始了。重新回到高爐中學的校園,我感覺自己已蒼老了十歲,從身到心。大門還是那座矮舊的大門,小路還是那條砂礓鋪成的小路,教室還是那間靠近圍墻的教室。物是人非,我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這個詞的涵義。班主任不再是那個每次上語文課都把我的作文當作范文講解的楊老師了,同學也大多換了新面孔。小伍子去了鎮上的手工業社上班,蘇靜也到酒廠當了一名工人。
我仍然去機關食堂吃飯。難得見到鄧文光了,他不再是檔案管理員,已招干到高爐鎮下轄的一個鄉任副鄉長去了。他與英子的愛情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嗎?多年之后,當我聽說鄧文光與鎮醫院的一位護士結婚,而英子,也嫁給了一個在渦河里行船跑運輸的男子時,不禁微微地心痛,為鄧文光與英子,為一段美好的愛情隨風而逝。
我埋頭功課,我知道自己沒有退路。
每天,我孤單地走在渦河灘上,看著河水嘩啦啦地爬上來,又靜靜地退下去。波浪日復一日地沖刷著腳下的灘涂,唯有這一點沒有改變。
學校的喇叭不再播放音樂了。原先管廣播的老師調到縣城高中,新換的人僅僅是在有通知時才開廣播。
曾士猛到學校里來了一次,他留了胡須,穿著很時新的翻領拉鏈衫。那晚,我們在床上談了一夜。他正在縣師范學校進修,畢業后就能留在城關小學了。
快到年底了,渦河水靠岸的地方結了冰。寒冷不僅僅是身體的感覺,還是心底的感受。正在這個時候,父親被調到了另一個集鎮工作。而我,也要跟著離開,到另一個地方去上學了。
離開高爐,是在年關將近的一個晚上。北風刺骨地寒冷,我蜷曲在一輛貨車的車廂里,顛簸的道路上,車燈撕破黑暗,駛向我所不知道的遠方。身后,高爐街道的燈火灼灼閃亮。這個給我留下最美青春回憶的小鎮,正漸漸離我而去。朦朧的夜色中,我徒勞地尋找著,尋找哪一處的亮光是我曾經生活的小院,哪一處的亮光是我曾經學習的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