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飆
時隔兩年,新一輪改革令廣東佛山的順德區再次站在聚光燈下。
1992年,鄧小平在這里結束南方視察,留下一句“發展是硬道理”,順德自此登上改革舞臺。2009年,順德“大部制”改革“石破天驚”。
順德2011年的改革更富野心:以社會體制綜合改革統領三大改革,意圖打通政府與社會間的藩籬,消弭社會體制與經濟發展間的差距;法定機構的試點、民主決策機制的完善等內容都引人矚目。
順德的愿景是,在3年內建起“小政府、大社會”的雛形。這意味著,順德不僅要“自我革命”,還要把改革向體制外延伸。順德區委書記梁維東用“協同共治”總結其核心。
對于廣東省委書記汪洋認可的這支廣東社會建設尖兵而言,時間才剛開始。
“甜蜜”的煩惱
2011年12月27日上午,順德區容桂街道黨工委書記賴雪暉正面對質疑。
“容桂中學的體育場破爛了這么多年,政府為什么一直沒把它修好?”發問者是容桂街道決策咨詢委員會(下簡稱“決咨委”)的一位委員。這是容桂決咨委2011年最后一場會議。
賴雪暉當場拍板:“明年一定要修好,這是我們對決咨委的一個承諾。”
對于組建順德首個決咨委的容桂街道而言,被質疑與建言的范圍正不斷擴大。這已超出了創建者的預期。賴雪暉坦言,成立決咨委,本是為了讓同事們心里踏實,“容桂是個街道,沒有人大,但我們一年經濟總量比內地一個地級市都要大,僅財政收入就有十幾億元。這些錢怎么花,要經過黨工委決定,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心虛的”。
實際運行后,賴雪暉發現,決咨委不僅能提供專業意見,還成為政府與社會溝通的渠道。
這些功效顯然進入了順德區領導的視野。自1992年機構、產權改革后,順德經濟一路高歌猛進,2010年全區GDP1935.6億元,超過西藏、青海兩省(區)總和,但社會管理與此“并不同步”。
“改革開放30多年,我們把主要精力放在建設、發展上,對社會建設這塊投入有限。但隨著經濟發展,社會建設的問題、工作內容、需求都不斷增加。”梁維東表示。
順德2009年的“大部制”改革,一舉將區委、區政府的41個部門削減到16個。
兩年后回望,區委、區政府副秘書長,區社會建設與管理創新工作委員會常務副主任李允冠說,“大部制”的“物理反應”已經完成,“化學反應”正在起作用,必須與后續改革聯動,才能真正轉變政府職能。
2011年7月14日,廣東省委書記汪洋考察順德,為改革一錘定音。他要求順德繼續深化體制改革,成為全省社會建設和社會管理創新的尖兵。
梁維東認為,順德之所以又被寄予厚望,是因為這里的一切都由改革開放造就,有改革的“DNA”——“政府也好、企業也好、市民也好,碰到要提升、要跨越的難題時,首先就想到用改革去解決”。
順德區委隨即提出,要以社會建設的總目標統領行政審批制度改革、農村綜合改革和社會體制綜合改革三大改革,構建“小政府、大社會”的順德模式。按照梁維東的說法,就是要“解決社會建設相對于經濟建設‘腿短的問題”。
2011年10月24日,順德《關于推進社會體制綜合改革加強社會建設的意見(征求意見稿)》(下簡稱《意見稿》)發布。
“大家觸動都很大”
從汪洋考察后,直到《意見稿》發布,歷時3個多月。其間,順德組建了社會建設與管理創新工作委員會,考察了香港、深圳、上海等地區,分析總結了容桂等鎮街和區委社工部等部門的成功探索,還委托零點研究咨詢集團進行了社會調查,舉行各類座談會聽取意見。
官員們顯然在香港之行中獲益匪淺。一份考察安排表顯示,順德各部門、鎮街官員考察了香港公司注冊處、消費者委員會、新界鄉議局及其下轄鄉事委員會、房屋委員會等20多個機構,分為法定機構、行政部門、民間組織、咨詢組織和慈善團體等類別,光是對公司注冊處的考察內容就達17項。
“這次帶著改革的預想和很多問題去,”李允冠說,“大家觸動都很大,對香港的法治、社會參與度、權力的相互制衡,印象都很深。”
回來后,官員們共同形成了一份15頁的《香港社會建設和管理創新考察報告》,文首設問:“香港特區政府的社會管理工作,其理念是以人為本、追求公平與正義,構建起法治管理、民主政治、小政府大社會的多元化服務型政府。香港何以做到?”
更大的困難來自體制外。梁維東認為,讓社會各界參與、認同,是這次改革最大的難點。“群眾不會管你是三大改革還是六大改革,他們關注的是,原來辦港澳通行證要開很久的車、排很長的隊,現在只要在鎮里就能享受服務;通過改革,企業與政府溝通、意見表達被接納程度都改善了,他們就會覺得政府好。”
改革意見的擬定也頗費周折。李允冠記得,從8月份開始,《意見稿》改了10次以上;10月24號發布后仍未停止修改,直到11月初才真正發文。
行政審批制度改革與農村綜合改革于8、9月先行啟動。前者原則上將減少30%以上的審批事項,并縮短審批時限;后者則集中針對農民當前關心的利益調整及歷史問題,“對癥下藥”。
社會體制綜合改革壓軸登場。區委副書記杜鏡初說,這是三大改革中最具分量,且起到統領作用的重要改革。
政府的自我革命
“要推進社會建設,首先要做的是改革政府。”杜鏡初將改革的重點之一歸納為政府的自我革命,“實現政府的自我解放、自我提升”。
革命的內容無外乎放權。改革為順德設計了明確的權力架構:區委、區政府負責重大決策和綜合性政策的制定,區屬部門負責專業性政策的制定和監督實施,區法定機構、事業單位和鎮街負責執行,同時也鼓勵社會各界參與社會服務。
這意味著,原來屬于區的職能,有的將被轉移到下層,有的將被讓渡給社會。最遲到2012年初,順德區將列出一個職能轉移的清單,每個部門都有一兩項權力轉移到社會組織。
“你要轉移出去,誰來接呢?”這個問題,恰是杜鏡初提出的另一個改革重點:擴大社會參與。
容桂街道的嘗試或許能提供一部分答案。2010年,包括劉楚云在內的23人先后被容桂街道辦社工局錄用,與各社區福利會簽約,到社區社工服務中心工作。幾個月后,一家叫鵬星的社工機構來到順德,構建起了運行至今的社工體制。“我們都改與鵬星簽約,然后由社區按需要向鵬星購買服務”。劉楚云目前擔任振華社區社工服務中心站長,該社區購買的是青少年與婚姻家庭兩項社工服務。
除了推廣社工、培育社會組織外,順德正在策劃一個社會服務創新園,把大量成熟的社會組織引進來,承接順德政府讓渡的事項。
更引人關注的是法定機構的試點。法定機構是根據某個特定、專門性條例成立并受該條例監管,履行公共管理或公共服務職能的公共組織,如香港旅游發展局、醫院管理局等,均由官方與相關人士共同組成。
區政府編制辦公室副主任曹毅說,法定機構超然于政府,能快速應對社會變化,且由行業協會、專家代表、服務對象代表參與,專業性較強。
曾有質疑,沒有立法權的順德,如何成立法定機構?據區編辦介紹,“省編辦有個指導意見,可以把兩方面職能交給法定機構行使:公共服務類和公共管理類。公共管理類的有法律授權問題,我們現在試點盡量選取公共服務類的。”
官員們都對職能轉移的過程持審慎態度。賴雪暉就提醒說:“不能把社工的步子邁得太大,我們沒有那么多社工人才,一下子全面推開,社會口碑可能會有負面影響。”
曹毅也表示,內地的政法環境、誠信體系遠不如香港,眼下各部門做方案時,“都是把一些比較放心、不會亂的先放出去,較重要、影響到國計民生的,還是慢慢來”。
在權力轉移的同時,民主政治也被列入打造重點,黨代表工作室的建立、決策咨詢機制的推廣,都將擴大社會參與,增強政府與社會間的互動。
沒有受損者?
順德的三大改革至今已運行數月,梁維東用“欣慰”一詞形容他的感受。
“從內部到外部,對改革的響應和參與都不斷升溫。”他舉例說,“區委、區政府、部門負責決策,二級部門負責執行,但怎么設計每個局的方案呢?昨天有個局的負責人找我談,他的想法讓我震撼。他構想,由‘決策局出標準,評價下屬‘執行局的效果,‘執行局也倒過來,評價‘決策局的標準是否正確、監督是否讓人滿意。上級和下級的評分,共同構成系統性的考核。這就很有革命性啊!”
李允冠說,改革的要點還是在政府部門、領導干部本身,“如果你真正愿意去改,去讓渡權力,我覺得在中國的體制下,沒有干不了的事,因為權力都集中在那里”。
容桂街道的決咨委2012年恰逢換屆。賴雪暉說:“準備讓委員們列席一些街道黨工委的會議。一個小小街道有什么政治議題不能讓群眾知道呢?”對于逐漸讓渡的職能、決策權,他明確表示:“我從1992年開始就參與改革,政府部門都是越改越好。我感受到,有廟就要有神,有神就要有人來拜,現在確實就該拆廟搬神。”
或許正是這樣的官員,讓曹毅對順德改革充滿信心:“其他地方不敢說,至少在順德不會有太大障礙,因為順德公務員對權力并不太重視。”
梁維東則認為,順德改革具有可復制性:“順德的問題,也是佛山、珠三角、全省、全國的問題,能不能推廣,關鍵看改革是否科學,是否符合發展方向,是否真正惠及群眾、企業。”
12月25日,星期天,也是西方圣誕節,曹毅照例在辦公室加班,晚上18時45分才離開辦公室。當時同層樓里還有3間辦公室亮著燈,樓下還停著20多輛車——對于順德千余公務員來說,高速增長的經濟、數不勝數的職能,早已令加班成了家常便飯。
或許改革能讓公務員們少加些班。“你要是問我政府是不是改革的受損者,我覺得,(政府)應該也是受益的。”曹毅說。
(摘自2012年1月5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