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鼎岙
三十年絕緣文學創作與文學工作、長期任職電腦高科技企業的臺灣旅美女作家蔣曉云,近年退休后復出寫作,如同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試啼聲即經由夏志清和朱西寧喻為又一“張愛玲”、連續三次奪得聯合報文學獎、受到蔣經國接見等事件而一躍升為臺灣文壇的“明日之星”一樣,很快又在臺灣文壇掀起一股“蔣曉云熱”,不但先后于臺灣重要的文學期刊《印刻》相繼推出了長篇《桃花井》、“逆旅”系列中短篇和“民國素人志”小說先期部分,個人照片上了《印刻》封面,其中《桃花井》被王德威、朱天文、蘇偉貞、陳芳明、林俊穎、王偉忠、劉梓潔稱為“一部讓人等了三十年的小說作品”, 而且《桃花井》、“逆旅”系列中短篇緊跟著在印刻出版有限公司結集為《逆旅》出版,著名小說家朱天文兩次與其公開對談,《聯合報》、《中國時報》、《臺灣時報》等各大報系亦紛紛撰文予以評介。“一夜好風吹不住,滿島又是蔣曉云”。放眼世界華文文壇,無論過去抑或現在,這等的雅事都可謂難得一見,著實令人企羨。
作為蔣曉云的一個“粉絲”,筆者早先即珍愛蔣曉云的作品。喜歡她那典雅、清麗又不避俚俗的文字,那是串串經過歲月打磨了的珠子;喜歡她那幽默、凄涼卻逼真寫實的敘事,那是直接緣自生活本真的結晶;也喜歡她那輕快、從容的節奏,那是高山大峽的奔流飛瀑。至今尤記得第一次借助《臺港文學選刊》拜讀的《窈窕淑男》,小說中那位端莊女主角巧璘,場上盡顯落落大方、活潑體貼,內心深處卻非常悒悶孤苦,為了滿足父母盼其趁年輕找個同胞結婚的心愿,通過相親終于說服自己試著與一位華人白領約會,孰料在自己精心安排的一次慶生中,竟然發現對方也是個為盡孝道被逼出演的同性戀者,最后雙方皆以痛苦收場。故事一經讀完,心中即陡然而生一種糾纏不清的悵惘和渺渺哀思。那種感傷的心情,時隔多日仍縈繞心際,成為筆者青春期一次難忘的文學之旅。
蔣曉云復出后的創作,一以貫之繼續保留了早期從容冷峻、寫實而蘊藉的筆風情致。天增歲月人增壽,或許由于多經三十年的歷煉思索與沉淀,其復出后的作品由過往側重對兩性情感的關注開始轉向對家國歷史、生民命運的反芻和追尋。有口皆碑的《桃花井》寫的即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臺灣掀起的“外省族群”回大陸探親的大潮流下,李謹洲老先生從臺灣返鄉、再娶并決定落葉歸根,而在一生的流離后,遲暮老人面對的卻是兩岸的隔閡、父子的代溝,舊家族人人各懷心事。小說通過一幅黯魂追思的“大河圖”,反映了五十年的兩岸隔離給中華民族造成的深刻影響。二〇一〇年三月、六月在與朱天文的對談中,蔣曉云談到自己復出后的寫作構想時,亦進一步夫子自道:“我覺得我父親他們那一代所面臨的,真的是一個崩離的時代”,“我很同情他們的時代,所以我很疼惜他們”;“我自己沒趕上民國,卻想來替民國的小人物立傳”。
《北國有佳人》、《朝圣之路》是“逆旅”系列結束后,蔣曉云重返“民國素人志”書寫推出的新作。兩個故事的展開皆放置于一個風卷云舒、波瀾起伏的社會歷史背景中,時間、地域的跨度也都相當之大。前者講述了一個舊上海灘舞女淑英,歷經抗日戰爭、國共內戰、隨國民黨遷臺以及最后移居美國一生的風云際會與世事滄桑。后者描繪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某官員家庭出生的女子安靜,自小隨父母逃離南京,長成后聽從母親的安排借“朝圣”遠嫁美國,多年平靜的生活又如何被打破的人生境遇。不過與《桃花井》等重在反映歷史風云對族群人性的影響不同,《北國有佳人》、《朝圣之路》諸篇卻似乎反其道而行之,著意表現和探討的乃是復雜變動的時代社會下個人命運與意志的辯證,于兩篇小說都較為鮮明。
為了養家和生存,淑英很早就懂得了人生必須正視現實。盡管為人“真誠”,當青春少艾初遇有情闊少提出“夾朋友”、機不可失同時心中另有牽掛時,淑英還是聽從了丁大班不“自媒”的建議,讓張黃二少“展開金子鋪路的邀寵之爭”,結果“贏得美人歸的是小開黃智成,張二少散了千金結果還是輸在口袋不夠深,黯然敗退”。以后在數十年的流金歲月中,與隨外敵入侵、國共戰爭、黨派爭斗等各種復雜變幻的時代風雨,先寄身舊上海灘、后渡海赴臺的淑英亦載沉載浮,經歷了多次大的人生考驗。由于難以逾越的等級門戶,“恩客做成了冤家,風花雪月被牢騷埋怨取代”,尋找智成的希望成空,淑英經過與黃家反復幾次協商,終于與智成堂叔簽了“收據和分手協議”,換回了金元券、美金、金條和“三張有錢也買不到的去臺灣的船票”。到了臺灣,為了生活往下走,淑英帶著女兒與張汶祺做了露水夫妻。雖然對汶祺未深知,“可是外室出身,淑英有一般元配太太沒有的好習慣,就是不問長問短,盤查行蹤”。然而千不甘萬不愿,到頭來還是發現管家是個“特別人物”,汶祺也不辭而別,與汶祺組合的家庭雞飛蛋打。為了擺脫寄人籬下的困境,淑英又“第三次費盡心機”把自己遠嫁到了美國。人到美國,卻發現原來“包了大紅包托媒”、以為能夠得以“依托終身”的華僑丈夫,“說是娶老婆,更像是為了替自己外賣找個不付工資的幫廚”。不過這時的淑英早不再相信眼淚,不僅“都沒哭,還自我安慰”,自從雙腳踏上異域的那天開始,她已經清楚明白只有前進沒有后退的可能。盡管天天累得全身酸痛,淑英“到了晚上還是咬緊牙關,曲意奉承,枕邊說服語言都不太通的臺山丈夫讓她學開車”;同時她喜歡送外賣,因為只有那樣“能拿小費攢私房,給她把留在臺北韓家的女兒愛芬接過來團聚的希望,還能跟外面的人有接觸交談、長見識的機會。”直到有一天,臺山丈夫被上門打劫的盜賊槍殺了,淑英看到用“白布覆蓋的尸體”才“全身一軟”,而沒有人能知道,“她的害怕是突然想到三年前,自己也可能這樣血流滿地躺在‘張公館的后院里。”那以后淑英“就不靠男人生活”,一面“把繼承權沒有爭議的外賣館賣了付律師費打官司”,一面“自己另找工作自食其力”,并意想不到地闖出了一片天空。而《北國有佳人》圍繞淑英的人生遭遇想要表達的,即命運雖然無可改變,本質上不可駕馭,但個人必須做出哪怕有限的選擇,尤其是習于依賴男人的女人必須堅韌自強、不棄不悲方能自求多福的理念至此也呼之欲出。
安靜的經歷相對淑英來講較為簡單,不過生活過得也不容易。只身嫁到美國后,跟著智舒在一個沙漠州的小鎮上一晃就過了三十年,“完全成了個鄉下人”。智舒雖是科技界“菁英中的菁英”,為美國的“高端精密研究”貢獻了全部的青春,但是物質生活卻過得十分拮據,“小孩的衣服都是教會里人家捐的”,“要嘛就是她自己做的,都是窗簾一樣的粗棉布。”安靜的母親自從到美國探親以后,則“從一開始的中國食品到后來的衣服鞋襪;等到孩子們里有四個都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干脆寄美金匯票了。”而智舒退休后準備受聘回祖國講學,在與安靜收拾了房子臨出發前夕,當地電視頻道“忽然插播一個頻繁去中國大陸講學、臺灣來的李姓同事竟以‘竊取國家秘密的重罪被捕”,“自詡講究人權和證據的國家,罕見的未經審判就讓當地的小電視臺當場替連嫌疑犯都稱不上的臺灣人科學家定了罪”。兩夫婦又怕又氣,結果只得改往三藩市。還好,舒智以研究分析的專業態度做結論,“三藩華人多,那里比較安全,就算要搞麥卡錫主義,FBI到了加州也應該不敢亂來”。至此小說觸及了華人的文化身份。華人在美國就好像安靜的母親及“大媽”,在臺灣,在安家,都始終不能獲得正宗的地位。一代代華人包括科技菁英向往美國的自由,因此接受西方文化的洗禮,但美國式的雙重價值觀卻讓他們在篤定與遲疑、單純與復雜中蕩秋千。安靜皈依了天主教,又向無主見,相信家“無論長短,都只是人生的驛站”,而智舒是被天主“派來帶領她走過荊棘的使者”,又漸漸地感覺“圣靈充滿”、“勇氣百倍了”。這樣的自我紓解令人感慨。《朝圣之路》深刻反映了華人旅美的雙重窘迫處境,一方面華人旅美發展,能夠擁有“世界頂尖的設備和同僚”,從而爭取到了更多施展個人才華的可能,但卻需以承受擠壓和盤剝為代價;另方面由于華人“書生報國”的民族傳統,華人可以在美“美夢成真”,但是又很難獲得美國政府的政治信任。同時,小說含蓄批評了中國人單純追求物質生活移民美國的盲目現象,揭示了美國也是個貧富分化嚴重、鉆營逢迎的國度,所謂的圣地并不存在,并進一步指出雖然理想中的圣地并不存在,而人卻可以依靠精神、信仰的支撐幸福地度過一生。
“民國素人志”將從一九一二年到一九四九年,以三十八位生于民國的女子為主角,撰寫三十八篇小說。據作者介紹,她以一雙“無邪小女孩的眼睛”,跟著上輩走了一遍他們的民國,“然后,我花了大半生反芻、追尋和思考”。迄今,已經推出的“民國素人志”系列還有《百年好合》、《昨宵綺帳》、《女兒心》。
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