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蘭
天 光
流連過多個城市,徘徊過許多地方,我才意識到,沒有哪個城市和地方的天光,可以像大理這般純粹和明朗。我的大理,是一個可以把潮濕的心晾干的地方。因為上天毫不吝嗇地給這里賜予了享用不盡的天光。這天光,是那明媚清麗、透明澄澈的日光,是那清輝盈盈、皎潔剔透的月光,也是那閃亮耀眼、璀璨奪目的星光。
在大理,不管哪個季節,不管早晨還是午后,甚或傍晚,不管你愿意還是不愿意,沐浴陽光總是一種與奢侈扯不上邊兒的享受。這里的陽光,灑滿山林,灑滿遍野,灑滿大街小巷,多得甚至可以任憑你隨意揮霍。這里的陽光,透明、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總是明晃晃地普照大地。這里的陽光,照在哪里,哪里的陰暗就會無處躲藏,抑或羞愧難當,自我暴露,最終被陽光那廣博的胸懷消融。
青春年少,愁腸滿緒,難免為情所困。再加上工作的不盡如人意,那個秋天,我的心就像發了霉,精神近乎處于崩潰的邊緣。回家讓心靈打個盹吧,回到屬于自己的那座城,一切的一切都會重新回到最初的燦爛。我的靈魂向我發出呼喊,我的城向我發出召喚。于是,背著個挎包,就那樣不管不顧地回到了我的那座城。
秋天深處,天高云淡。陽光一如既往地燦爛著,絢爛,奪目,刺得我的眼生疼。那顆就像發霉的心在這般的燦爛面前頓時感到一綹綹的畏懼,并從骨髓深處一點點漫展開來,讓人無所適從。我害怕,真的很害怕!除了逃避,別無他法。可是,陽光隨處可見。哪怕我躲在那個需要轉幾個彎才能找到和進去的閣樓里,這陽光,依然穿透板壁的縫隙,斜斜地、倔強地射了進來。這縷陽光穿透的地方,一顆顆塵埃微粒在沉浮,在游移,在歡舞。和房間里光影暗淡的地方比起來,這縷光,顯得更白,更亮,更刺眼。偌大的城,偌大的家,偌大的房間,居然沒有一個小小的我藏身的地方!莫大的悲傷排山倒海般向我襲來,透徹心扉的寒冷一波又一波地侵襲著我的每一寸肌理,直逼內心深處。
我冷得直打寒顫。于是,毫無選擇地走進陽光里。陽光依然刺得我的眼生疼,幾秒后,疼痛轉瞬即逝。陽光熱情地簇擁在我的周圍,并伸出千千萬萬條舌頭一點點地舔舐著我,陽光舔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暖暖的情、暖暖的意在恣意漫展。這些暖,絲絲縷縷,一點一點子溜溜地滲進肌膚,滲進細胞,滲進髓質,最后匯聚到內心里。一種好久未曾有過的體驗漫卷周身,頓時感覺身輕如燕,暢快淋漓。
只身一人沿著馬路,在陽光中前行,沒有一個目的地,只為走著本身。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片稻田里。放眼望去,稻田黃燦燦一片,在陽光的照耀下奪人眼目,閃著黃亮亮的光彩。稻穗毫無例外的彎下腰給太陽鞠躬行禮,似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對太陽恩賜其一生充足的光照表示深深地感謝。我情不自禁地捧起一個稻穗,感覺沉甸甸的。我知道,這里蘊含著陽光的恩賜,雨露的滋養,農人的希望。在田埂上隨意坐下,可以信馬由韁,任憑思緒自由馳騁;也可以什么都不去想,靜靜地享受著陽光肆無忌憚地愛撫。坐累了,就用雙手抱著腿,頭枕著膝,閉上眼小憩。那一刻,時光似乎是靜止的,除了自己,除了渾身感覺暖意融融外,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那一刻,心情頓時豁然開朗,沉郁已久、不能釋懷的東西突然像一縷青煙從我體內升騰而出,隨著風徐徐飄散,融入陽光里。許久后,從膝蓋上抬起頭,陽光再次灼疼雙眼,但我卻很享受這絲疼痛的快感。揉揉惺忪的眼,突然發覺太陽已經偏西,原本金黃的稻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紅光,分外絢爛,分外妖嬈,分外耀眼。原來,在我靜靜享受陽光,想把這片時光留住的時間里,光陰已從我的背脊上悄無聲息地流逝了。
傍晚,太陽的光輝還未完全淡去,月亮和星星就迫不及待地閃亮登場。一個人靜靜地在院子里來回踱著碎步。緬桂花淡淡的清香不時鉆入鼻孔,讓人神清氣爽。月亮如同一個橢圓的銀盤,掛在黑不見底的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像鑲嵌在天幕上的大眼睛,爭先恐后地看著大地上的一切。月光如水,洗練純凈;星光如燈,璀璨奪目。置身在這樣的月光和星光下,感覺周身的每個細胞和每條毛細血管都是放松的。一些清清淺淺的記憶,就那樣沖破記憶的閘門,噴薄而出。猶記得,還是在這樣的夜晚,不期然的見到一顆流星劃過天際,于是,默默許下了一個心愿。猶記得,當心愿實現時,還是在這樣的夜晚,一個人,遙望著頭頂的星空默默地感恩,癡癡地笑……不記得曾在哪里看過這樣一句話:“一顆流星就是老天爺掉下的一根頭發。假如你有幸看到這根頭發掉下的瞬間,并且許下心愿,那么,這根頭發就會落在你身邊,庇護著你,幫助你實現心愿。”我知道,這只是人們的美好夙愿。但我依然愿意相信,是那純粹的天光,照亮著我的前程。
哲學家康德說:“有兩種事物,我們越是經常、持續地對它們反復思考,它們就總是以時時翻新、有增無減的驚嘆和敬畏充滿我們的心靈:這就是頭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法則。”是的,這樣的星空,這樣的月夜,讓人無限遐想,讓人的內心平靜和安寧,也讓人對上天,對大自然的賜予產生敬畏和感恩。
不到兩天時間,我那顆潮濕的心就被晾得干透清爽,那些霉菌在我的心房已無處躲藏。我知道,游子想念大理,眾人迷戀大理,其實就是想念和迷戀那蕩滌靈魂的天光。
云 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徐志摩這浪漫多情的詩句,不知俘獲過多少少女的心。盡管徐志摩想象力再豐富,我想,他要做的那片云,絕對不會有大理的云旖旎多姿、風情萬種。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大理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遠方的山巔,就將與天相接。不論什么季節,不論什么時候,大理的天空,像個童話世界,讓人充滿無限幻想。大理的天空,像被碧清泉水洗過一般,藍得澄澈透亮,藍得無邊無際,藍得寧靜安詳。那種醉心的藍,是畫家在任何調色板上都調制不出的色彩。在那湛藍高遠的天空,不時有一朵朵閑適的云浮游其間。遙望那一朵朵潔白的云,似乎站在山頂就能把它采摘下來。
那云,有時像一朵朵剛剛采摘下來的棉花,輕輕地,柔柔地,恰到好處地嵌在藍天里。風兒輕吹,棉花分裂出縷縷輕絲,慢慢地,慢慢地,直至完全羽化,融入藍天的懷抱里。那云,有時像綿羊那雪白柔軟的毛,時而卷成不規則的團狀,時而像剛被梳理過一般,光光地,滑滑地,讓人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撫摸。那云,有時像一座座層巒疊嶂、峰巒起伏的高山,矗立天際,不禁讓人萌生登上峰頂,一覽眾山小的沖動。那云,有時立體感極強地堆疊在一起,變化多端,姿態萬千,優雅從容,讓人找不出兩個完全相同的模樣。
我喜歡風光攝影,而在大自然的所有風光中,我最喜歡拍攝的還是天上那一片又一片的云。不必講求任何拍攝技巧,也不必在乎只有白云和藍天的畫面是否空洞。我樂此不疲地拍著,歡喜也隨意而至。
暮春時節,傍晚時分,我拿著相機到田野里捕捉“獵物”。田野里到處忙碌著春耕的身影,夕陽給每一張臉都鍍上了一層紅光。農人或彎腰或舉臂,一舉手一投足,每個倩影都顯得如此生動和優美。東邊的天際,停留著近似圓形的一片云,那云,松松軟軟,白白凈凈,漫不經心地漂浮著。不遠處的一根高壓電桿,從我所站位置的角度看,正好頂在云中。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在記憶空間里搜索,小時候常吃的棉花糖,不就是這個模樣嗎?我欣喜萬分,不停地按動快門,像小時候津津有味地舔棉花糖一樣美滋滋地享受著上天賜予我的禮物。天空的中間,有一大片云,云不停地變換著姿勢,但不論如何變化,那片云的樣貌,都逃離不了老鷹的形狀。老鷹時而展翅騰飛,時而短暫停留,時而回望曾經飛翔過的路途,時而遙望接下來未曾確定的旅程。“小心啊,不要撞在電桿上。”路人友善地開著我的玩笑。我低下頭跟路人打聲招呼,然后一起咯咯地笑。幾分鐘后,當我再次抬頭尋找老鷹時,那片云居然變了形狀:云分裂成了兩半,一只翅膀脫離了老鷹的身體,似乎搖搖欲墜,卻又像被什么東西抓住一樣,命若游絲般掛在空中。老鷹繼續飛翔,翅膀也尾隨其后。剎那間,我似乎看花了眼,突然感覺脫離老鷹身體的翅膀潔白程度打了折扣。定睛一看,翅膀的外圍,就像孔雀羽毛,呈現出五顏六色的光彩,有褚紅,有淡黃,有靛青……還有我難以形容的色彩。是彩云,這就是大理的彩云!我高興得歡呼雀躍,手舞足蹈。我的目光繼續在天際搜尋,西邊的天空,同樣掛著一片色彩與翅膀極為相近的彩云。這片彩云的形狀,像一朵綻放的蘑菇。原來蘑菇也按捺不住寂寞,綻放的時候,也要變幻出最美的色彩,等待采蘑女的采摘。我的心里一陣狂喜。
夕陽就像喝醉了酒的姑娘,那殷紅的臉蛋一不小心就把少女出賣。在酒精的作用下,在云的威逼利誘下,少女就毫不保留地把所有心事吐露。夕陽的周圍,簇擁著大朵大朵的云,這些云,就像被姑娘那一張醉人的臉迷倒的一個個小伙。不一會兒功夫,姑娘躺倒下來抽泣,這些小伙瞬間就被姑娘征服,很講義氣的和姑娘一起一醉方休。此時小伙被酒精燒紅的臉蛋,從里到外,紅黃程度依次遞減。隨著姑娘逐漸躺在遠山的溫床上進入夢鄉,小伙的臉色也由深入淺,再由淺入淡,直至化為一抹黛青。整個過程的變換是那么美,美得讓人如癡如醉。要是身邊有一瓶酒,經不起酒精考驗的我也愿意跟夕陽,跟云一起,長醉不愿醒。
如果問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那我會告訴你,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擁有一雙翅膀,飛到大理的天空,漫步云端,聽聽云的心事。并且一定要問問云,為什么總有那么多樣貌,總是那么地變幻無窮?為什么總是那么神秘,總是那么地讓人捉摸不透?為什么點點滴滴的變幻,總是那么莫測,總是那么地能牽動太多如我般敏感的心?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