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作九首

李琦

創作談：

“我對于文學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只有文學才能以其特殊的手段給予我們的感受。”這是卡爾維諾的話。我深以為然。所有熱愛文學的人都會相信。因為，文學撫慰了我們的心靈。它帶給我們的感受不可替代。寫作，是這世上動人的事情之一。

雪后的山谷

純凈、神圣，我想

指的大概就是此刻

雪后的山谷，如天堂緩降

最陰郁的人都會眼前一亮

好像站在了星斗之上

天地無言，卻悄悄將人喚醒

讓落滿塵埃的心生出清冽的愿望

該做一件這樣的事情——

用盡力量，拿掉生活中的滯重

散去心思和身體里，全部的黑

畫鳥

童年，我在能找到的各種紙上

畫上姿態各異的鳥兒

我還能畫出它們的傷心和喜悅

春去冬來，人生出滄桑

鳥尚在紙上，卻丟了羽毛

如今，多年不摸畫筆

寄身在世上最熱鬧的地方

心事與歲月，都日漸下墜

親愛的鳥群，你們珍重

展翅高飛，那是多好的事情

這個讓人沉迷的夜晚

這是讓人沉迷的夜晚

有如黑底金花，我把自己幻化成

舞臺上那個動人的舞者

正旋轉成一個

郁金香形的旋渦

我還把自己幻化成一把吉他

不用任何指法

在安達盧西亞的薰風里

只要一個眼神

就嗚咽著開始

最后一個離開劇場

我面目平靜，卻心神沉醉

吉他、舞步、響板

長裙、花朵、折扇

一句歌詞也沒聽懂

我的精神，卻已經有一部分

先行跟隨了他們

我是流浪者的后代

世相與塵埃之中

已把自己遮蔽得近于遲鈍

這個夜晚，這群異族之人

用他們帶筋骨的歌聲和舞步

召喚出我身體里的塵土和云朵

血液的馬隊

正卷起漫天煙塵

小心啊，輕放

一個紙箱包裝細致

好看的字，在四周寫著

小心啊，輕放!

對于里面，我毫無好奇

可我喜歡那上面的字

我愿意我和你，我們之間

就是這樣的，我愿意

賀卡

一個孩子認真寫的賀卡

我從頭到尾，看了

整整三遍。只有孩子

還能這么認真。一筆一筆

寫下那么多美好的話

親愛的孩子，謝謝

謝謝你帶著錯別字的祝詞

你的好心腸，你對祝福的相信

讓我覺得，這即將到來的新年

還算有理由，值得期待

重逢與告別

一生里的一個瞬間

與老友久別重逢

在兩杯茶的后面

在游客流轉的酒店

滑落的時光

有多少事情要敘說

卻談起了里爾克，那是緣起

這個人曾把我們一起打動

之后又是告別，無聲而迷人

我們擁抱，如同抱著遠去的青春

一種風霜之涼，一種默契

一種美、蒼茫，還有說不出的悵惘

我們將和他一樣

那個奧地利詩人

“在世上的某處”，慢慢老去

經由不同的悲歡，在不同的地方

在心內科的經歷

聽診器一點點移動

作為窺探者，它能否聽到

那些不為人知的心事?

一個人胸中的河水和樹林

奔馳的馬隊，溫順的羊群

蜿蜒隱秘的小路

漫天飛舞的雪花，以及

遒勁而剛烈的北風

那許多奇特的儀器，盡職地

提供各種數據，好像都

與我有關，我卻茫然無知

支架、搭橋、流速暢通

如此用語，更像在談論一條公路

醫生相當負責，連他的安慰

都充滿力量：沒事。現在

連換心手術都是成熟的

你看那誰，還有那誰

不都在活著嗎!聽我的

什么都別想，吃喝玩樂

人最脆弱，連貓都不如

現在，就是活著

知道嗎，活著，活著就行

問答

我在讀報，父親問我

眼睛花了嗎?我說剛開始

已經買了眼鏡，一百度的

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

這是祖母問過父親的話

當時，他還嘆息了一聲

說怎么這么快，人就老了

父親起身，我以為去吸煙

卻見他的背影久久未動

他面對著墻壁上一張老照片

照片上，我六歲，妹妹更小

我們眼神清澈，懵懂而茫然

罵人的鷯哥

一句臟話，又一句

脆亮，簡潔，口齒伶俐

豪華的客廳里空無他人

叫罵一聲聲重復

原來，來自鳥籠里的鷯哥

主人看上去斯文、客氣

甚至有些拘謹

沒人知道，他為什么，

教他的鳥說這么多粗話

把生性羞怯的鷯哥

硬是養成了潑婦和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