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萬語(組詩)

林莉

創作談：

我出生在春天，所以對春天會敏感一點。春天到來的時候大地就像一所新房，到處彌漫著一種希望的氣息，還有那種不被人輕易察覺的生死交替的疼痛感都讓我著迷。我理解的愛并不局限于狹隘意義上的男女情感，而是有著更廣闊的疆域和更遼遠的景深。對這世界上溫暖和鼓勵著我的人和事，我用詩歌表達著我的愛，因為我覺得這就是我最真實的聲音，除此沒什么可為我代言。愛是我和世界對話的唯～方式，也是我對自身和世界唯一的救贖。我理解中的愛就是“春天里一塊干凈的綠茸茸的草地”。無盡的遐想和無窮的可能。

我們跟隨命運搖晃的大巴

誰也找不到我們了，父親

我們隱去姓名、籍貫、面目、鄉音，像兩個

落魄窮途的浪子，把舊日的白馬換成大巴

一路搖晃著，我們終于在這海上安營扎寨

在這里你叫23病區31床，我叫31床陪護

很多時候站在涂著藍色油漆的長廊里

我都會感覺到它在不停地動蕩、顛簸

父親，我們其實是兩條驚惶的游魚

掙扎著，企圖從絕望的海底吐出

一串活命的氣泡——

在童年的自行車上

下雨了，從醫學院路到小木橋路

一路滴滴答答，我感覺我全身都是濕的

包括我對你一次次露出的笑容，父親

我想起童年了，想起一輛永久牌自行車

總在夏日傍晚疾馳過洪大寬闊的豆英叢

那次雨中我在它的后座上，我飛著飛著

就落到了地上，我常常假設如果那一次

我再也沒有醒來……我就不會受到傷害

雨中

雨中有新生的事物在生長，曾幾何時

我這樣安慰和鼓勵過遠方的朋友

但現在我的家鄉正遭遇著水災

公路沖毀，鐵路中斷，牛羊流離失所

沒完沒了的雨似乎要把我們從大地上

懸浮起來，連根拔走。而此時雨中的醫學院路

小木橋路，它兩旁的小餐館、超市、鮮花水果店

迎面而來的陌生人，包括轉身而去的辭別者

沒有什么是我的。我是那樣懷念我的小鎮

一度我以為我會在某一天永遠地離開它

那美德的出生和死，苦澀而芬芳

我們不可避免成為幸福的人

我愿意是你的母親。給你剪指甲、打洗臉水

哄你穿上綠白相間的病號服，在你的床邊

讀一張報紙。偶爾我會俏皮地喊你

31床，吃藥了。我就會看見你蒼老的手

抖索著伸到我面前。他們都稱贊我們是幸福的人

每當我聽到幸福這兩個字，我都會不由自主地

別過臉去

醫學院路，飛鳥的記憶

有人朝一個方向揮手，說再見、留步

從醫學院路開始消失。一步步退回到某年

某月的一個舊信封里。那里一片殘陽美艷如初

卻無法再觸摸。直到現在我才明白

這一生，有些人只是為了來與我訣別

一只飛鳥從我的眼睛里飛過，慢慢變成碩大的淚滴

小木橋路一夜

這是小木橋路的一夜，我們在一個地下招待所

一群麻雀站在窗外的電線上搖晃，嘰喳嘰喳

有時它們像人世的福音，有時又像一串

帶電的密語，為何我一傾聽，它們就統統

灌成了嗚嗚的風聲

父親，閉上眼時，你想到了什么

不單山、葉塢或者豐溪河

對于你來說，它們是村莊、河流、山脈

是親愛的某地某人某事。野花如星星在

大地上密布。而我們和它們分別得已是太久

開花的鐵樹

夜深了，整個醫院陷入短暫的安寧

這樣的時候，我習慣站在走廊上眺望

父親，你肯定不會知道花圃里，一株老死

的鐵樹居然開花了，成為黑暗中最溫情的景致

是誰說：去日苦多

我是想潦草度日，輕易就麻痹了自己

想想那一株老死的鐵樹吧，碩大的花房里

密密的紅籽抱成團。多失敗啊，我和它竟無法

互成慰藉。它的體內安放著寂靜的輕雷

風吹過去

隔著一扇門，我在等你

窗外飄過你少時白帆和暮年云彩

我篤信：你會平安

我是如此感謝你完滿了我

即將人到中年，雙親仍健在且恩愛

白頭。人世間，我想領取的已所剩無幾

父親，找到那趟夢中的火車，我們就動身

昨天有書者描述北中原大地上處處翻騰者

滾滾麥浪，風吹過去，我們一低頭

就能聽見生命金光燦燦的拔節聲

23病區詞語的海洋

在23病區詞語的塔尖，居住著

72歲的上海老人，16歲的無錫少年，

38歲的福州青壯，還有我65歲的

江西老父親。當一部身體的苦難史上升

到藍色靈魂島嶼的燈塔，我忍不住

語無倫次地抒情：帆……白帆……

生命的白帆……一片波光粼粼，那

夢想中的大海無須再見，我早已

習慣一個人在夜色深重的路上行走

有如風鼓動了白帆，有如風鼓動了白帆

記憶：斷線的風箏

大雨已將我們的故鄉覆蓋，麥田里的

土豆、向日葵、甜菜都去了哪里

挖甜菜的少女又去了哪里，她的手指上還

沾著泥土。暮色中，一只風箏飛著飛著

就去了陌路

在倒退的時光機上，我用力抱了抱它們：

童年、天真、熱忱、幻想?？蔀槭裁?/p>

一只斷線的風箏卻把我的心揪起來，都

飛走了，還是會讓我疼

蟲鳴

我聽到蟲鳴了，在23病區的海洋里

這讓我莫名喜悅和感動，像是一種帶著

鄉音的呼喚，又像是一種鼓勵

我不知道這些蟲子來自哪里，江西、浙江

云南或者更遙遠之地。它們是否歷經曲折

才來到這里。我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氣

一群低處的演奏者，順著夏天的脈絡重新

含淚合唱。遺忘了遭遇的困苦、傷害

但我已啞，我歌唱過的潔凈的童年

弧形的屋頂上閃著金光。一個剛剛失去

祖母的小女孩哭泣著靠在樹下睡著了

所有的花都在落，撲打在她蜷縮著的身體上

所有的蟲子都在鳴叫：去吧，到寂靜的

泥土中去，那里生長著青草和藍色河流